痛。
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腹腔里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带来一阵阵灭顶的眩晕。喉咙干得如同龟裂的河床,连吞咽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令人窒息的痛楚中沉沉浮浮,仿佛漂泊在冰冷的海水里。偶尔,一线微弱的光亮刺破黑暗,带来片刻模糊的感知。
似乎有温热的、带着药味的液体被小心翼翼地喂入口中。
似乎有冰凉的手帕,极其轻柔地擦拭着额角的冷汗。
似乎有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低声啜泣在耳边萦绕,如同受惊的小兽。
“兄长……痛不痛……坏人……”
是杨通幽。
似乎有清朗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在床边低低地与人交谈。
“箭簇淬了‘蓝尾蝎’的混合毒素……所幸入体不深,毒素已拔除大半……高热退了就好……需静养百日……”
是狄仁杰。
似乎有带着墨香的诗笺,被轻轻放在枕边。展开时,是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字迹:
夜雨惊雷破寂寥,寒刃侵身玉山摇。
幸有金乌驱魍魉,且待冰蟾照碧霄。
莫道孤峰风霜烈,自有青松护幼苗。
待到云开雾散日,与君再谱霓裳谣。
落款依旧是那个飘逸的“乐”字。是白居易。
似乎有凛冽如刀的气息在门外徘徊,带着沉重的威压和一丝焦躁的怒意。
“查!掘地三尺!我要知道是谁的爪子伸得这么长!” 低沉沙哑的声音压抑着狂暴的杀机。是谢钧。
似乎有清冷如月的身影在屏风外短暂停留,低声与狄仁杰快速交谈。
“西市‘灰狼帮’……杨国忠旧部……线索指向东宫……”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杀伐决断。是上官婉儿。
但这些感知都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唯有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剧痛和令人窒息的虚弱感,无比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当意识终于艰难地挣脱黑暗的泥沼,缓缓回归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软干燥的被褥,鼻端萦绕的浓郁药味,以及……左腹那依旧如同火燎刀绞的、清晰无比的剧痛。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倾云院卧房那绣着云纹的帐顶。窗外,天光已然大亮,柔和的光线透过窗纱,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光晕。
视线艰难地转动。
床边,一道清隽挺拔的石青色身影正背对着我,微微俯身,仔细查看着矮几上一排打开的瓷瓶药罐。是狄仁杰。他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水……” 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狄仁杰闻声猛地转身,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与如释重负。“阿倾!你醒了!” 他快步走到床边,动作熟稔而轻柔地扶起我的上半身,将一个温热的、盛着清水的细瓷杯小心地凑到我唇边。
温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我贪婪地吞咽着,目光却越过狄仁杰的肩膀,投向门口。
只见门边,一道灼目的朱红身影,正静静地倚着门框。红枭。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依旧是那身刺目的红袍,只是此刻显得有些褶皱,失去了往日的灼灼光华。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血色尚未完全恢复,眼下带着明显的青影。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似乎维持着一个冷眼旁观的姿态。然而,那双深邃的凤眸,此刻却如同被打破的冰面,清晰地映照着我苍白虚弱的脸庞,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担忧?是余怒?是后怕?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无处安放的痛楚。
他的目光与我对上。那一瞬间,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巨石。他猛地别开脸,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紧如刀削,周身那股刻意维持的冰冷疏离骤然加深,仿佛要筑起更高的壁垒。但那只扶着门框的手,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红枭公子守了一夜。”狄仁杰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将我扶回枕上躺好,动作轻柔地替我掖好被角。
红枭没有否认,也没有回应。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腹部的剧痛依旧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凌迟。然而,看着门口那抹僵硬而沉默的朱红,看着他那双破碎冰面下的惊惶与痛楚,一股难以言喻的、夹杂着愧疚与酸涩的暖流,悄然漫过心头的坚冰。
日子在汤药与剧痛中缓慢流淌。腹部的贯穿伤在狄仁杰精心的照料下,渐渐收敛了狰狞,留下深可见骨的疤痕和持续的隐痛。杨通幽如同最粘人的小尾巴,只要被允许进入房间,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用那双清澈懵懂的眸子担忧地望着我,笨拙地学着狄仁杰的样子,试图给我喂水擦汗。狄仁杰几乎每日必至,带来新的药方和外面局势的只言片语,目光沉静,带着洞悉一切的默契与支撑。白居易的诗笺如同约好般每日送达,或宽慰,或调侃,或传递着市井间不易察觉的风向,字里行间是风流表象下无声的守护。
而红枭……
他依旧每日来。有时是清晨,有时是黄昏。他不再倚在门口,而是沉默地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他从不主动靠近床边,也不与旁人交谈。只是在我喝药时,会极其自然地接过狄仁杰手中的药碗,用玉箫的尾端搅动几下,试了试温度,再面无表情地递过来。那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在我因疼痛而皱眉时,他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会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躁。他周身那股冰冷的疏离感依旧存在,如同一层无形的铠甲,但每一次目光无意间的交汇,都能感受到那铠甲之下,汹涌的暗流并未平息,反而因我的重伤而变得更加汹涌难测。
这日午后,狄仁杰被宫中急召。杨通幽也被阿默哄着去午睡。卧房内只剩下我一人。窗外的蝉鸣聒噪,搅动着初夏沉闷的空气。腹部的隐痛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那夜的凶险与自身的脆弱。然而,比伤痛更令人焦躁的,是停滞的棋局和被动的等待。
谢钧在北庭的动向?上官婉儿对东宫线索的追查?安禄山丢了“货三”后的反应?还有……那柄淬着“蓝尾蝎”的短剑,究竟是谁的手笔?太多悬而未决,太多暗流涌动。
这病榻,如同囚笼。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皱了身下柔软的锦被。眼中慵懒病弱尽褪,只剩下属于谢家麒麟儿的冰冷锐利与深沉的焦灼。不能再等。
“影七。” 我对着空寂的卧房角落,声音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一道如同融入阴影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床前,单膝跪地:“家主。” 影七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家主重伤,是他们这些暗卫最大的失职。
我艰难地撑起上半身,牵动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但我毫不在意,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死死钉在影七低垂的头顶上。
“查清楚了吗?” 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冰珠坠地,“那晚的‘蓝尾蝎’,源头在哪?”
“回禀家主,”影七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压抑的杀意,“是内侍省尚药局流出的。经手之人……是东宫典药丞王禄的小舅子,一个叫刘三的采买小吏。刘三……昨夜暴毙家中,死因……心悸。”
东宫!果然!
太子李亨!好一个坐山观虎斗!想借刀杀人,渔翁得利?!
“很好。” 我缓缓靠回枕上,喘息着,脸色因疼痛和怒意而更加苍白,眼神却锐利得骇人,“王禄……刘三背后的人,给我挖出来!东宫这潭水,该动一动了!” 我顿了顿,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另外,狄仁杰在查安禄山军需案,给他……添点料。别让他查得太顺,也别让他……真查出什么要命的东西。” 给狄仁杰使绊子,看似阻挠,实则是将他从最危险的风口浪尖推开,用另一种方式保护。
“是!”影七领命。
“还有……”我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难测,声音压得更低,“乐天(白居易)的诗……写得很好。但最近,风头太盛了些。让他……安静几天。别去平康坊,也别见……不该见的人。” 让白居易“安静”,是切断他可能暴露的风险,更是保护他诗名清誉不受牵连。
影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属下明白。”
最后,我的视线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个沉默坐在外间、周身散发着冰冷疏离气息的朱红身影。心口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带着难以言喻的涩然。
“红枭……” 声音里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与……无措,“他疑心重。那晚的事……还有别院那个(杨通幽)……想办法,让他‘安心’。别让他……再查下去。” 安置红枭的疑心,是怕他卷入更深,更是……怕他眼中那破碎冰面下的痛楚,因真相而彻底焚毁。
“是!”影七再次应诺,身形如同融入阴影,瞬间消失。
卧房内重归寂静。药味浓郁。腹部的伤口因方才的情绪波动而隐隐作痛,牵扯着神经。我疲惫地闭上眼,指尖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棋局之上,落子无悔。狄仁杰、白居易、红枭……这些牵绊,这些情意,此刻都成了需要精心计算、小心安置的棋子。这盘棋,因这一刀,变得更加凶险,也更加……孤寒。
然而,还有一步棋,必须亲自走。
我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枕边那方温润的青玉麒麟上。麒麟昂首,目光沉凝。指尖抚过它冰冷的脊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期许。
“来人,”我对着门外,声音恢复了属于家主的沉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虚弱,“更衣。备车。去……北庭军驻京行辕。”
谢钧。
我的兄长。
那把悬在头顶、滚烫而危险的重剑。
这把“刀”,是时候……亲自握在手里了。哪怕,被那熔岩般的占有欲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