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卡尔第一次在庄园的停尸间见到谢必安时,对方正用白伞的伞尖,轻轻拨开覆盖在棺木上的防尘布。青灰色的衣袍扫过积灰的地面,扬起细小的光尘,与从气窗漏进的月光交织,像给冰冷的房间镀了层薄霜。他手里的化妆刷顿了顿,刷毛上的脂粉落在死者安详的脸上——这是他第一次见有人能在停尸间里,走出这般近乎肃穆的姿态。
“入殓师?”谢必安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伞面,“你给死者化的妆,比活人脸上的更真。”
伊索把化妆刷放回工具箱,金属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习惯了用沉默应对一切,此刻却忍不住看向对方的白伞:伞骨是上好的楠木,伞面绣着暗纹,像极了他曾修复过的一具清代棺木上的缠枝纹。“谢先生的伞,倒像是从旧宅里寻来的古董。”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福尔马林的微凉,“连落灰的样子都透着讲究。”
谢必安的伞在掌心转了半圈,伞骨发出细脆的轻响:“比起你的棺木,它还算不得旧。”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具半开的棺木上,棺盖内侧刻着细密的云纹,“这手艺,是祖传的?”
伊索点点头,伸手抚过棺木的边缘。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去年在一场大火里被烧得焦黑,是他一点点打磨掉炭化的表层,又用木胶粘合裂痕,才勉强恢复原样。“死者需要体面,棺木也一样。”他顿了顿,“就像人活着时,总得有件像样的东西傍身。”
谢必安没说话,只是白伞的影子往他这边挪了挪,挡住了气窗漏下的、有些刺眼的月光。
后来的游戏里,他们总在最安静的地方相遇。伊索在废墟里为倒地的队友盖上白布时,若听见伞骨轻转的声音,便知不会有监管者来打扰这短暂的告别;谢必安追捕时,白伞的阴影会在靠近他时变得柔和,仿佛不愿惊扰这份与死亡为伴的平静。
有次在红教堂,伊索为了保护一具刚入殓的“尸体”(实则是假死的求生者),被厂长的火烧中了手臂。火舌舔过袖口时,他以为会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却被一片突如其来的清凉裹住——谢必安的白伞罩在他头顶,伞面挡住了火焰,伞骨却被灼出几道焦痕。
“走。”谢必安的声音压得很低,白伞的边缘还在冒烟,“范无咎不喜欢看见有人在他面前摆弄尸体。”
伊索看着他转身时,衣袍下摆露出的、被火星烧出的破洞,突然想起自己工具箱里那罐修复木痕的蜂蜡。他从没想过,像谢必安这样的存在,竟也会为了别人,让自己的“体面”沾染上烟火气。
真正的靠近,发生在一个落霜的清晨。伊索在庄园的墓地整理新到的棺木,发现其中一具的棺盖裂了道缝——是昨夜游戏时,被范无咎的黑伞砸中的。他正用木胶细细填补,身后传来伞骨点地的轻响。
谢必安站在晨光里,白伞斜支在地面,伞面的焦痕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我来……赔罪。”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像不习惯说这样的话,“无咎他……下手没轻没重。”
伊索摇摇头,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小罐蜂蜡:“我在修棺木,顺便也能修伞。”他指了指伞面的焦痕,“蜂蜡混着松烟,能盖住灼痕,还能防水。”
谢必安把伞递给他时,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背。伊索的手常年接触冰冷的尸体和木材,带着刺骨的凉,却在触到对方指尖的瞬间,感到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你不怕我们?”谢必安突然问,“黑白无常的名号,向来和死亡绑在一起。”
“我每天都在和死亡打交道。”伊索用棉布蘸着融化的蜂蜡,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焦痕上,“比起未知的活人,我更懂怎么和‘逝者’相处。”他抬头时,正撞见谢必安的目光,那双眼在晨光里竟带着些许茫然,像迷路的孩子,“而且,你的伞在护着我时,比任何棺木都可靠。”
那天上午,墓地很安静,只有蜂蜡融化的轻响和伞骨转动的细声。伊索给谢必安讲不同木材的特性,讲如何根据死者的身份选择棺木;谢必安则说起他们兄弟俩的过往,说起那柄白伞和黑伞,本是同根生的楠木所制。
“这伞陪了我很久。”谢必安看着伊索用细砂纸打磨补好的伞面,焦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比在庄园里待的日子久得多。”
伊索把伞递还给他,工具箱里多了块新削的楠木片——是他从那具裂了缝的棺木上取下的,正好能用来加固伞骨内侧的旧伤。“如果再裂了,就用这个补。”他的声音依旧很轻,“楠木的性子,最是坚韧。”
谢必安接过伞,又看了看那块楠木片,突然把白伞往他那边倾了倾:“这伞……可以替你挡挡阳光。”
伊索愣了愣,低头继续整理棺木时,耳尖却悄悄泛了红。远处的范无咎不知何时站在树影里,黑伞的影子在地面晃了晃,却终究没过来打扰,像在默许这场与死亡相关的、温柔的停留。
后来,伊索的工具箱里总躺着一罐特制的蜂蜡,混着松烟和楠木的碎屑;谢必安的白伞上,那道被修复的焦痕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成了只有他们才懂的标记。他们依然在庄园里保持着距离,却会在停尸间的角落留下一罐新熔的蜂蜡,在墓地的石碑旁放一把修好的伞,像在说:死亡并非终点,那些被珍视的痕迹,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就像此刻,伊索蹲在棺木前,为新的“逝者”整理衣襟。身后传来伞骨点地的轻响,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柄白伞正斜斜地支在门边,挡住了过于刺眼的阳光,而伞骨内侧,那块楠木补片在阴影里,泛着和棺木一样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