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殓2

伊索·卡尔在庄园的停尸间整理工具时，总觉得空气里多了丝不属于福尔马林的气息。那是种潮湿的、带着竹香的味道，像梅雨季里晾在廊下的旧伞。他捏起一枚黄铜棺钉，指尖的凉意让思绪回笼——昨夜在湖景村，那柄白伞替他挡住疯眼的机关墙时，伞骨断裂的脆响，此刻还在耳边回响。

“伊索先生的棺钉，磨得比手术刀还亮。”谢必安的声音从气窗方向飘来，轻得像纸页翻动。他倚在门框上，白伞斜斜靠在肩头，伞面的水渍还没干透，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是为了让死者走得更体面？”

伊索放下棺钉，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看向对方袖口——那里沾着点暗红的痕迹，是昨夜为了拽他躲开监管者，被碎石划破的。“谢先生的伞，裂了道新缝。”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件器物的损伤，目光却落在伞骨内侧那处细微的断裂，“竹骨最怕硬撞，你偏要用它来挡机关。”

谢必安将白伞在掌心转了半圈，断裂处发出“咔哒”轻响：“总好过看你被机关墙夹成碎片。”他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具半开的黑檀木棺，棺盖内侧刻着缠枝莲纹，“这棺木的料子，比你上次用的黄柏木好。”

伊索点头。那是他托人从旧宅运来的，祖父曾说黑檀木防潮，最适合做棺，可惜在运输途中磕掉了边角，他正用木胶一点点填补。“器物总有损伤，补好了一样能用。”他拿起锉刀，轻轻打磨补好的角落，“就像人身上的疤，藏不住的话，便当成记号。”

谢必安的伞顿了顿。伊索突然发现，他脖颈处的衣料下，有块颜色略深的痕迹，像旧伤在皮肤上映出的影子。

后来的游戏总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伊索为队友盖上白布时，若听见伞骨轻转的声音，便知白伞正替他挡住可能到来的攻击；谢必安追捕时，白伞的影子会在他周围绕成半圈，留出足够的空隙让他完成入殓仪式。

变故发生在一场大雾天。伊索在红教堂的地窖为倒地的园丁化妆，范无咎的黑伞突然破雾而来，锁链带着风声缠向他的脚踝。他以为躲不开了，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拽向侧面——谢必安用白伞柄抵住了锁链，自己却被惯性带得撞在石棺上，白伞脱手飞出，伞骨断裂的声音在雾里格外刺耳。

“走！”谢必安按住他的后颈，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带着潮湿的凉意，“无咎的脾气上来了，我拦不住。”

伊索却捡起那柄断了骨的白伞。雾水打湿了他的睫毛，他看着伞面绽开的裂痕，像幅突然碎裂的冰纹瓷。“我会修。”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了点波动，“停尸间有备用的竹篾和鱼鳔胶，是补棺木用的。”

那天他们终究没能一起离开，伊索被范无咎的锁链送回庄园时，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柄断伞。

深夜的停尸间，烛火摇曳。伊索将断裂的伞骨拆开，用温水泡软竹篾，再涂上熬好的鱼鳔胶——这是祖父教的古法，修补珍贵的木料时用，黏合力比现代胶水更持久。谢必安就坐在对面的棺木上，看着他用细麻绳缠紧拼接处，动作虔诚得像在进行一场入殓仪式。

“你不怕我？”谢必安突然问，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我们这种存在，本就该离生死场远些。”

“我每天都在处理死亡。”伊索用镊子夹起一小片竹篾，填补伞骨的缝隙，“但你不一样。”他抬头，烛光照亮他眼下的青影，“你的伞在护着我时，比任何棺木都让人心安。”

谢必安没说话，只是在伊索低头时，悄悄用指尖拂去他肩头的木屑。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一件易碎的瓷器。

天快亮时，白伞终于修好。伊索在断裂处缠了三道细竹篾，又用蜂蜡混着炭黑涂抹，远看像道深色的纹饰，与伞面的暗纹融为一体。谢必安撑开伞，竹骨转动的声音比从前沉了些，却稳得很。

“这道痕，倒像特意画的。”他转着伞笑了，是伊索第一次见他笑，像冰封的湖面裂开道缝，露出底下流动的水。

伊索从工具箱里拿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枚打磨光滑的黑檀木片，上面刻着极小的“安”字——是从那具磕坏的棺木边角料上削下来的。“钉在伞柄里，能防潮。”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黑檀木……能护着它。”

谢必安接过木片，突然将白伞往他这边倾了倾，挡住从气窗漏进的晨光：“以后出任务，我替你挡太阳。”

伊索低头收拾工具时，耳尖红得像被烛火烤过。远处传来范无咎不耐烦的轻哼，却没再靠近，黑伞的影子在窗台上晃了晃，终究是离开了。

后来，伊索的工具箱里总躺着罐特制的鱼鳔胶，混着竹篾的碎屑；谢必安的白伞柄里，藏着枚黑檀木片，在阴雨天会透出淡淡的木香。他们依然在庄园里保持着距离，却会在停尸间的角落留下新熬的胶水，在墓地的石碑旁放一把修好的伞，像在说：死亡不是终点，那些为彼此留下的痕迹，会比棺木更长久。

就像此刻，伊索蹲在新棺前，用布擦拭棺钉。身后传来伞骨点地的轻响，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柄白伞正斜支在门边，伞柄里的黑檀木片在阴影里，泛着和棺木一样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