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寒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翻着英语课本,手指却迟迟翻不到下一页。窗外蝉鸣聒噪,午休时间刚过,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课桌上,泛着一层微微的金色。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像是困了,其实只是不想看前排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林野没来上学。
已经三天了。
这不稀奇。林野经常旷课,打架、抽烟、逃晚自习,样样都来。可这次不一样——他的书包还留在教室,课本一本没动,连那支总被沈知寒嫌弃的破钢笔也还在笔袋里。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也没人问。
除了沈知寒。
他没问,只是每天早上都多带一瓶矿泉水,放在林野的桌角,中午换一瓶温水。没人喝,也没人动,就像林野只是暂时走开了,马上就会回来。
“沈知寒。”
班主任陆老师敲了敲讲台,声音不大,但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沈知寒抬起头,眼神清冷,语气平静:“我在听。”
“你最近成绩下滑了。”陆老师扫了眼手里的成绩单,“年级第七,对你来说,是退步。”
沈知寒没说话。
“我知道你聪明,也自律,但从开学到现在,你有三次作业迟交,两次课堂提问走神。你是不是……有心事?”
沈知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有些发白。他想说没有,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
陆老师叹了口气:“林野的事,我听说了。”
空气骤然紧绷。
“他不是个坏孩子。”陆老师顿了顿,“只是……太难缠。”
沈知寒终于开口:“他没做错什么。”
“但他打了人。”
“他们先动手的。”
“这不是理由。”
沈知寒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盯着陆老师,眼神里第一次露出情绪——愤怒、压抑、还有点别的什么,说不清,也藏不住。
“他只是……”沈知寒咬了咬牙,声音压得很低,“不想再被人欺负。”
陆老师看着他,良久,才轻轻点头:“我知道。”
他转身离开,留下一句:“你要是真关心他,就去找他。”
沈知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野不在家。
沈知寒去了城南的老街巷,那是林野母亲租的房子,一栋破旧的筒子楼,楼梯口堆满杂物,空气中混着油烟和潮湿的霉味。他站在门口,听见屋里传来女人的哭声,还有男人的怒吼。
“你个废物!老子供你吃供你住,你倒好,惹事被抓进派出所!你他妈还想不想念书了!”
沈知寒敲门,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林野的母亲红着眼睛看他一眼,没说话,侧身让开。
屋里很乱,地上散落着烟头,墙上有一道裂痕,像是被砸出来的。林野坐在角落的矮凳上,脸肿了一边,嘴角结着血痂。看到沈知寒,他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你怎么来了?来看笑话?”
沈知寒没说话,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消炎药,放在桌上。
林野嗤笑:“你管我?”
沈知寒终于开口:“你爸回来了?”
林野眼神一沉:“滚。”
沈知寒站着没动。
“你妈说你要转学。”
“她懂个屁!”林野猛地站起来,一把掀翻了桌子。药瓶滚到地上,咕噜噜响。
沈知寒弯腰捡起药瓶,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他。
“你爸打你?”
林野没回答,只是狠狠瞪着他,像是要把他撕碎。
“你妈说你是累赘。”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扎进了林野的心脏。他脸色变了,呼吸变得粗重。
“你信吗?”沈知寒抬头看他。
林野咬牙:“你来干什么?”
“我想带你走。”
“哈?”林野笑了,笑得很难看,“你带我去哪?你他妈以为你是谁?”
沈知寒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拳之隔。
“你爸不是你亲爸。”
林野的笑容僵住了。
“我知道你一直都知道,但他从来不承认你。你妈也不是你亲妈,她只是……收养了你。”
林野的脸色彻底变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像是被戳中了最深处的秘密。
“你怎么知道的?”
“我查的。”
林野猛地扑上来,一把抓住沈知寒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力道大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你他妈管得太多了!”
沈知寒没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救我?你觉得你能救我?”
沈知寒轻声道:“我不是来救你的。”
林野的手一颤。
“我是来陪你。”
那一刻,林野的眼神动摇了。
他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靠在墙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沈知寒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指腹擦过那道伤痕。
林野闭上眼。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沈知寒低声说:“你爸明天要搬走了。”
林野睁开眼:“什么?”
“他要把你妈带走,把这里退租。你要跟着他走,还是留下来?”
林野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我不想跟他们走。”
“那就别走。”
“那你呢?”
沈知寒看着他,眼神认真而坚定:“我不会丢下你。”
林野忽然笑了,笑得有点苦:“你骗人。”
沈知寒没否认。
“你成绩那么好,家里又是教授,你迟早会出国,会去更好的地方。我这种人……根本不配跟你在一起。”
沈知寒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轻摩挲他的眼角:“我不走。”
“我说了你不信。”
“我相信。”
林野看着他,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是光,又像是泪。
他忽然伸手抱住沈知寒,抱得很紧,像是要把他揉进身体里。
沈知寒没推开他。
两人紧紧相拥,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痛苦、孤独,全都融进这个拥抱里。
许久之后,林野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杀了你。”
沈知寒笑了:“那你得先找到我。”
第二天,林野没来上学。
第三天,他依旧没出现。
第四天,沈知寒在放学后收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
“你骗我。”
沈知寒攥着纸条,站在教学楼下,望着远处的天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永远走不出去的伤痕。
他知道林野知道了真相。
他父亲提前回国,安排他出国读书,一切都已经定下来了。
他没告诉林野。
因为他说过——他不会丢下他。
可现在,他只能看着风穿过空荡荡的教室,看着那瓶水永远摆在桌上,没人喝。
他知道,林野不会再回来了。
林野的字条是夹在沈知寒课本里出现的。
那是一张从数学练习册撕下的纸,边角不齐,字迹潦草。沈知寒用指腹摩挲着“你骗我”三个字,仿佛能摸出林野写这句话时的力道。笔画末端有几处划破了纸张,像是他压根控制不住手里的笔。
放学后的教室空荡荡的,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吹得窗帘轻轻晃动。沈知寒坐在座位上,没有收拾书包。他的目光落在前排那个依旧空着的座位上,林野的水瓶还在那里,阳光透过玻璃,在瓶身上折射出一道细碎的光。
他伸手去拿瓶子,指尖碰到塑料表面的一瞬间,门被推开了。
“沈知寒。”
来的是陆老师。她今天没穿高跟鞋,脚步声很轻,可沈知寒还是听出了她的犹豫。
他没抬头:“有事?”
陆老师走近几步,站在过道边,目光扫过林野的课桌。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沈知寒摇了摇头。
“昨天他没来学校,也没请假。他妈妈打来电话说……他昨晚就没回家。”
沈知寒终于抬头,眼神平静:“你找我干什么?”
“因为你最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说,“他不想被人了解。”
陆老师看着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你爸是大学教授,你家境优越,成绩顶尖。你明明可以走得很远,为什么偏偏要和林野扯上关系?”
沈知寒低头拧紧水瓶盖子,声音很轻:“我没有扯上关系。”
“那你每天给他带水是什么?”
“只是习惯。”
“习惯?”陆老师苦笑,“你不是个会做无意义事的人。”
沈知寒站起身,把水瓶放进书包侧袋,动作利落。
“我要走了。”
陆老师没拦他,只是说:“林野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沈知寒停住脚步。
“他打架、逃课、抽烟,不是因为他喜欢这样。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活得好一点。”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
“因为他也知道,我不会丢下他。”
他说完,背着书包离开教室,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走廊里。
夜色降临得很快。
沈知寒走在老街巷口,路灯还没亮,天边残留着最后一线橘红。他记得林野家的楼道口,记得那扇半掩的门,记得屋里混着烟味和泪水的气息。
他站在门口,敲了三下。
没人应。
门虚掩着,推开一条缝,屋内漆黑一片。
“林野?”他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沈知寒走进去,脚底踩到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蹲下身,捡起一片玻璃渣——是啤酒瓶。
屋里比上次更乱了。地上散落着衣服、烟盒、破碎的玻璃,墙上的裂缝更大了,像是有人用拳头砸出来的。厨房门半开,里面漆黑。
沈知寒一步步往里走,心跳声清晰可闻。
突然,手机震动了。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他在桥头。】
没有署名,没有解释。
沈知寒转身冲出门,风灌进衣领,冷得刺骨。
江边桥头的灯亮着,远处传来火车轰鸣。风吹得水面泛起波纹,倒映着岸边昏黄的灯光。
沈知寒远远就看到了林野。
他站在桥边,一只手撑在护栏上,另一只手握着一瓶酒,瓶口已经空了大半。
沈知寒快步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他。
林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涣散,嘴角勾起一抹笑。
“你来了。”
沈知寒站在他面前,喘着气:“你妈在找你。”
“她找我干什么?”林野冷笑,“让她别管我。”
“她担心你。”
“她连自己都顾不好。”林野仰头灌了一口酒,“我爸呢?他不是要把我送走吗?”
“他已经走了。”
“哦。”林野笑了笑,“那你呢?”
沈知寒看着他:“我没走。”
“你骗人。”
“这次是真的。”
“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
沈知寒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我爸安排我去国外读书,下个月就走。”
林野的眼神变了。
他猛地把酒瓶摔在地上,玻璃炸裂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
“你看,你又骗我。”
“我没有。”
“你他妈说你不走的!你说你会留下来!”
“我说过。”沈知寒看着他,“但我骗了你。”
林野笑了,笑得眼眶发红。
“你真他妈会玩。”
他转过身,一只脚跨上护栏。
沈知寒立刻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
“你疯了吗?”
“你觉得我会怕死?”林野反问,“我早就该死了。”
“你不能死。”
“为什么?”林野盯着他,“为了你?为了你一句‘我不会丢下你’?可你已经把我丢了。”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知寒的手一紧:“我不想让你难过。”
“你根本不是不想让我难过。”林野咬牙,“你是想逃。”
沈知寒愣住了。
“你以为出国就能忘了我?你以为时间一久,我就不会再想你?”林野的声音嘶哑,“你错了。”
他伸手按住沈知寒的心口,指尖冰冷。
“你骗我一次,我可以原谅你。骗第二次,我也可以忍。但这一次……”
他靠近了一点,呼吸拂过沈知寒的脸。
“我不会再信你了。”
沈知寒看着他,眼神一点点暗下去。
他松开林野的手腕,忽然伸手将他紧紧抱住。
“我不走。”他说,“我不走了。”
林野的身体僵住了。
“你说什么?”
“我不走了。”沈知寒重复了一遍,声音坚定,“我撤了申请,不去国外了。”
“你疯了?那是你梦寐以求的机会!”
“我现在梦寐以求的,是你还在我身边。”
林野没说话,只是慢慢收紧了手臂。
风从江面吹过,带着湿润的凉意。
两人在桥头站了很久,久到路灯都亮了起来,久到远处的火车再次驶过。
直到林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要是敢再骗我……”
沈知寒贴着他耳边低语:“你就杀了我。”
林野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笑得那么轻,那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