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初春，京郊。

通州地界，“云晸仓”巍巍夯墙刺破料峭春风，雏形已具，坚实如磐石初露。然而，一片昂然春意中，关涉万民冷暖的根基大事，却悄然蒙上阴云。瑞郡王府书房内，紫檀案几上摊着几份直隶、山东快马呈回的文书，胤禟面沉如水，指尖重重叩在纸页间，声透焦灼：“瞧瞧！保定、河间几处，棉种申领，竟如此低迷！尤是那些从未试种过的农户，畏首畏尾！”

专司农务的老管事躬身，言语如农锄般实在：“王爷明鉴。属下探察，农人三畏深植肺腑：一畏新种落土不服，白费一季血汗；二忧棉花娇贵，侍弄不精，收成惨淡；三恐…秋后棉朵成山，无处可售，或遭压价，反不若五谷稳妥。” 句句朴实，道尽泥土里长出的千年审慎。

婉仪静听，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案上木纹，明眸流转间，一丝清透的了悟与决断骤然点亮：“…九爷…妾身有个计较…或可称为‘棉种银行’…” 声音清越，似玉珠落盘。

“由‘惠民钱庄’并各地织坊设点支应。农户只需持田契或里正保书，便无息或微息借得棉种、首年简易农具、防虫药散（便如石灰、草木灰），无需分毫现银抵保。” 她语声清晰，丝丝入扣。

“待到霜天棉絮白，农户便可择路而行：一、照约定之价（必高于市价，保其薄利），售棉于‘惠民织坊’或指定处所，得银先还贷资；二、若遇天灾歉收或棉贱伤农，经核查属实，可恳请宽减贷额或暂缓偿还，绝不令其因改种而家业倾颓；三、若农户本擅织纺，可凭棉入股村中合办小坊，依股分润。” 此乃保底之言，为农人定下最后的托付。

“再者…” 她眸光扫过管事，续道，“由王府精熟稼穑的把式领头，汇同江南延聘的老行尊，编组‘棉事技导队’，分赴各处棉田，扎驻乡野，亲授播种、管护、采摘之精窍。所耗资费，一应由‘惠民积金’承担。” 技术紧随，消弭无措。

胤禟听着，眼底的光芒如野火燎原，“啪”地一掌击在案上：“绝妙！婉仪此策，正中关窍！‘借种不押钱’，解农人最深之忧！老把式倾囊相授，保棉株得活！织坊兜底收棉，销路无虞！这才是扎扎实实的‘惠民’！比爷闭门苦思的周全百倍！” 他猛然起身，声如金石相击，“即刻依福晋良言，拟就详尽规程！六百里加急飞递各府州县！着所有管事庄头，务必将这‘棉种银行’的桩桩好处、样样关节，掰开揉碎、反复叮咛，直说到每一个种田人心里头通透明白！”

***

几日后，春色晴暖。康熙帝轻车简从，意外驾临瑞郡王府京郊田庄，口称“踏青观稼”。胤禟与婉仪匆忙整衣，率众接驾，恭谨侍奉。

康熙未去初具规模的“云晸仓”，倒是一拂袍袖，径直走向正热火朝天推行播种的棉田。他一身石青色常服，步履悠闲，饶有兴致地驻足，与一位正受“棉事技导队”面授机宜的老农攀谈起来。细细垂询“棉种银行”借贷章程是否繁琐、技导是否得力、心头是否托底。那老农枯手在衣襟上搓了又搓，受宠若惊，觑着天子那春风拂面般的神色，方才大胆直言：“…回…回禀万岁爷…这‘借种’的法子…实在是好！不必现钱…有地契就能借…还有老师傅手把手教…织坊应承包收…心里头…真真落下了块大石头！只求老天爷开恩…秋后多赏些好棉絮…” 康熙听罢，嘴角掠过一丝赞许的微弧。

目光流转间，瞥见不远处田埂旁，另有一番活色生香的景象。八岁的弘晸、七岁的茉雅奇，正带着五岁的弘暲、弘晅，在王府农人的护持下，煞有介事地在一小方特意划出的“试验田”里播种菜籽。田畦边插着方小木牌，上面稚嫩歪扭地写着“弘晸/茉雅奇/弘暲/弘晅试种地”。弘暲性急如星火，铲的坑深得能埋下小拳头；弘晅则细致耐心，颗颗菜籽排得如列兵一般齐整；弘晸俨如小小监工，在旁指指点点；茉雅奇则手执炭笔小本，伏在田埂，一笔一划专注描摹那播种的热闹情状。

康熙缓步走近，眼中满是慈霭的兴味。他先点弘晸：“晸哥儿，可知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道理？你弟弟挖坑那样深，恐有不妥？”弘晸连忙站直，小脸端肃，恭敬回答：“回皇玛法，种籽儿发芽拱土，费的是自身那点子力气。坑若太深，芽儿耗尽了劲儿也顶不到头，怕是要闷死在土里！该像晅哥儿那般，深浅合宜才好！”康熙目光含笑，转向茉雅奇：“茉雅奇，你描画为何？”茉雅奇落落大方地举起本子，声音清亮：“回皇玛法，孙女儿要记下这春日劳作的景象，回去好与弟弟们细说。也…也想着琢磨丹青之色，描摹一幅《春耕图》。”康熙凝望着眼前这几个稚气未脱，却已显出条理分明、各有所长的小孙辈，眼底的满意如醇酒般浓稠，不由抚须朗声笑道：“好！好！知稼穑之不易，明事理之周详，兼有慧心巧思，皆我大清好儿孙！”尤其伸出手，慈爱地抚了抚弘暲与弘晅圆润的小脑袋。

***

康熙圣驾回銮后不久，四福晋乌拉那拉氏便携着丰厚的礼匣再次造访。礼物是几大箱上品的湖笔、徽墨、宣纸、画材颜料，并珍贵难寻的古籍画谱。她执着婉仪的手，话语真挚动人：“婉仪妹妹，万寿节上，万岁爷御笔亲赐‘福寿康宁’于茉雅奇插屏，晖儿归府后赞叹不已，言说妹妹兰心蕙质，实至名归。这些笔墨纸砚、画谱珍本，是晖儿费心搜罗得来，特托我转赠茉雅奇。一则为贺妹妹得蒙天恩，添喜添福；二则盼妹妹妙手丹青，再添华彩。”言语间更压低了几分，带着推心置腹的亲昵：“…晖儿还说…妹妹这番‘棉种银行’的举措…于国大利，于民厚福…他言谈间，对九弟与妹妹心怀苍生的襟抱和经纶才略…深为钦佩。” 这厚礼，是兄长对幼妹的拳拳心意，亦是弘晖对九叔胤禟夫妇这份“惠民”大道的无言赞誉与向往。

婉仪心弦微动，暖意融融，郑重接下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亦备了精心挑选的回礼：一套弘晸近来痴迷钻研、内藏精密齿轮与奇妙机关的西洋物理启蒙模型；另加数匹“惠民织坊”新近织造的细棉布，质地极为清爽贴肤，尤宜少年穿着。她声音温软，如春风拂柳：“…烦劳四嫂替我多多谢过晖哥儿…他一片心，茉雅奇定会珍之重之…这小玩意儿，给晖哥儿置于案头，闲时略赏玩一二…棉布贴身…愿晖哥儿穿着轻暖自在，身心舒泰…”

***

棉絮如雪，渐盈仓廪。胤禟与婉仪议定，紧邻“惠民织坊”，筹建“惠民织染坊”，延请苏杭巧匠，专攻棉布印染之术，为素白增添无限华彩。是日，春光正好，染坊内首批试染成功的各色布匹如刚出浴的霓虹，沐着暖阳，长长地垂挂于晾晒竹架之上，流光溢彩，恍如数道绚丽的天河垂落凡尘。

闻得喜讯的茉雅奇，轻偎在婉仪身侧，软语央求母亲携她前往一观新色。得胤禟允可，在染坊老把式的悉心引导下，茉雅奇对那繁杂又充满魔力的染布流程充满好奇。目光尤其被那些天然矿物植物熬制的染料牢牢攫住——靛蓝幽深似海，茜草明艳赛霞，槐米嫩黄如雏鸟绒羽，栀子浸透暖金光泽。经老把式首肯，她竟有幸亲操一小小染缸！小心翼翼地挑选几味基色，屏息凝神地搅拌调和，浑然不觉一点浓酽的靛蓝，已悄悄染上了她那挺翘的小鼻尖，点缀成春天里一抹灵动的靛痕。

几番增减调和，一块细棉布在神奇的染缸中渐次浸出奇异的色彩——非浓蓝，非深紫，恰似暮色四沉、天色将昏未昏之际，天幕上流淌的那抹揉杂了灰蓝底色与淡紫余晖的沉静霞光，幽谧而华贵，独具风韵！周围匠人啧啧称奇。老把式捻着胡须，眼露精光，含笑问道：“格格这手…透着灵性！这奇色…老汉浸淫染行大半辈子，也是头回见着！格格想唤它何名？”茉雅奇凝望着布上那片奇光，又抬头远眺天边正在晕染的暮色云霭，眸中光华璀璨如星子乍亮：“…像极了…将夜未夜时分…天际流云的幻彩…就叫‘暮云染’…好不好？”众人齐声喝彩拊掌，满堂称妙。

闻讯赶来的胤禟，一眼便被那匹独绝的“暮云染”攫住心神，目光灼然如炬：“好！此色别具一格，韵味天成！婉仪，我看这‘暮云染’，堪当染坊立身镇店之名品！宜以珍品限量售之！”婉仪则含笑上前，温柔地揽过女儿肩头，取素净绢帕轻轻擦拭女儿鼻尖的靛痕，柔声叮咛：“…茉雅奇欢喜便好…只是…莫要太过耗费心神…染色虽有趣…身子也需顾惜周全…” 她珍视的，是女儿那方寸心田间绽放的、无价的好奇之光。

***

暮色四合，王府花厅内烛光融融，晚膳已备。席间，弘暲叽叽喳喳如檐下雀儿，抢着诉说白日“试验田”里如何英勇地捉了几只“坏虫虫”（其实不过是普通瓢虫草蛉）；弘晅则细声细气，如同汇报军国要事，讲述自己如何将菜籽坑挖得深浅均匀；弘晸眉飞色舞，比划着描述他最新构思的水力纺车与提花织机联动的奇巧机关；茉雅奇捧着那块“暮云染”的试染布样，脸颊因兴奋与欣喜晕开桃红，满身流转着光华。

胤禟凝望着儿女们眉梢眼底流转的蓬勃生气，耳畔萦绕着这虽稚嫩却生机盎然的分享，再思及日间康熙对孙辈的嘉许之言、四福晋代弘晖传递的厚意、以及“棉种银行”于北地缓缓推开的好消息，胸臆间如暖流奔腾，踏实与满足充盈肺腑。他郑重地搁下牙箸，目光拂过婉仪，最终落在孩子们身上，语重心长：“…今日皇玛法盛赞你们是我大清好儿女…阿玛与额娘心中…是说不尽的欢喜。府里这份‘平安和乐’…看似是阿玛额娘掌舵支撑…实则…是你们各自秉赋的纯良本心、玲珑巧思、不息求知…才共同筑起了这片暖意！外头事业再宏阔…若少了家中这份安稳喜乐…若少了你们一个个都这般好好的…纵有金山银海，亦是浮云虚幻！”

婉仪唇边含笑，深以为然，温煦的目光如同春晖，轻柔拂过每个孩子的脸庞：“…九爷所言字字珠玑。‘棉种银行’得以行于世…‘织染坊’能为布匹染就新天…皆赖我们阖府上下同心同德、协力并举的那股子精气神…你们在田埂边的专注凝神…染缸旁的天成妙悟…点点滴滴…皆是支撑阿玛额娘行稳致远…最坚实、最温厚的后盾…一家人…平安喜乐…和睦同心…这凝聚的‘瑞’气…自能愈积愈厚…绵延成泽被后世的长久福气…”

***

夜色深沉，万籁凝寂。胤禟在书房灯下，终将发往各地的“棉种银行”细则及“暮云染”推广方略敲定落笔。此时，婉仪端着一盏温润养神的莲子羹悄然入内，轻轻置于书案一角。

胤禟随即牵过她的柔荑，引其并坐身侧，指尖温热地落在摊开的舆图之上——那上面已密密标出首批推广棉植的府县以及规划中新设染坊的位置。他的声音蕴着对未来的憧憬与磐石般的沉毅：“…婉仪…你细看…待这一场‘白叠北迁’的暖潮在直鲁大地上扎稳根须…待咱们这‘暮云染’的风姿名动京师…咱们‘惠民’这一线串珠、环环相扣的长卷…才算是真正织成了锦绣…从一粒棉籽借出…到千丝万缕布匹染就…内联‘日升昌’汇通天下的银根血脉…外接‘云晸仓’固若金汤的粮秣保障…爷这颗悬着的心…方能在尘埃里落个稳当。”

婉仪温顺地倚靠着他宽阔的肩膀，纤指也随之轻缓地抚过舆图上那些承载着希望与生计的墨迹点点，话语柔婉，内蕴的力量却足以透纸背：“…是啊…自南溟引来的白叠子…于北疆拓出棉海雪原…自水车转轮机鸣嗡嗡…至仓廪殷实金粟如山…再到今日，‘借种生金’点星火，‘彩染流霞’织云锦…这一程…你我相携…步步行来…虽山石嶙峋…却重逾千钧…皆因每一步…都紧系着千家万户灶膛里跳跃的暖焰…炕头棉被里积攒的生息…” 她抬眸，目光沉静如深潭，直直望进胤禟深邃的眼底，“…九爷…纵前路尚有急流险滩…妾身…与孩子们…永远是你脚下最坚牢的礁盘…怀中不灭的桅灯…咱们府中这‘平安乐’四字…是远航之舟的厚重锚链…亦是破浪征帆…”

窗外夜色浓稠，万籁俱寂，唯有春日虫鸣唧唧，编织着夜的锦缎。书房内，灯火煌煌如昼，将二人相依相偎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铺满宏图方略的舆图之上。案头一角，那块“暮云染”的布样在灯辉下散发出沉静而独特的华采，宛如一小片凝固的暮天云霞。胤禟胸中豪情激荡，家宅安宁所赋予的沛然力量鼓荡充盈，与婉仪心意相通、并肩同行的坚定信念如钢铁般牢不可摧。这一刻，府邸里柔暖的灯火，仿佛已与舆图上即将因“棉种银行”而点亮的万千农舍窗棂，与“云晸仓”坚实仓廪所守护的市井万家，与“惠民织染坊”里流光溢彩映照的斑斓光影，在浩瀚无垠的星河之下悄然相接，无声流淌，融汇成一股磅礴奔涌、名为“平安乐·泽绵长”的暖流，势不可挡，贯穿于这古老国度的晨昏岁月，直向那生生不息的未来。他收拢臂弯，将怀中之人更深地拥紧，低沉的嗓音融入无边春夜深邃的静谧与无尽生机之中：

“…嗯…锚既固…帆已扬…你我之舟…定能行稳致远…终抵那星河下…万千灯火最为温煦璀璨的…彼岸归处…”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