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殓（二）

约瑟夫回来那天，伊索去了港口。

初夏的海风裹着咸腥味扑在脸上，他站在锈迹斑斑的栏杆旁，看着那艘白色的邮轮一点点靠岸。人群像潮水般涌上前，唯有他固执地守在原地，白大褂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伊索回头，看见约瑟夫站在逆光里，灰蓝色的眼睛比海水更亮。他瘦了些，胡茬青青青地冒在下巴上，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相机背带，还是那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你来了。”约瑟夫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像是盛着阳光。

伊索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是枚用石膏做的蔷薇花，花瓣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那是他用修复尸骨的工具一点点雕出来的。

约瑟夫接过去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伊索的掌心，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送给你的。”伊索低声说，耳尖有些发烫，“代替你表链上那个旧的。”

男人的表链在海风里晃了晃，原来的蔷薇链节早就磨得没了花纹。他把石膏蔷薇小心翼翼地塞进内袋，然后从相机包里取出个相框：“这个给你。”

相框里是张合影。背景是美术馆顶层的落地窗，伊索正低头看着那组《永恒的见证者》，侧脸被窗外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边，而约瑟夫站在镜头外，只有半只握着相机的手入了镜，指节分明，正悬在快门按钮上。

“什么时候拍的？”伊索愣住了。他记得那天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

“在你看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约瑟夫的声音很轻，“我躲在安全通道里，手抖得差点握不住相机。”

伊索忽然笑了。他想起那天在电话里听到的快门声，原来不是幻觉。

他们沿着港口的栈道慢慢走，看归航的渔船卸下银闪闪的鱼群，听卖冰棒的小贩吆喝。约瑟夫讲他在国外的事：在巴黎的墓园拍过一对合葬的老夫妻，墓碑上刻着“我们吵了六十年，终于能安安静静靠在一起”；在罗马的教堂见过给逝者画肖像的画家，颜料里总掺着点薰衣草精油，说是能让灵魂安稳。

“我把妹妹的骨灰撒进了爱琴海。”走到栈桥头时，约瑟夫忽然停下脚步，“她生前总说想看海。”

伊索转头看他，发现男人的眼眶红了，却在笑。“以前总觉得抓住那些照片，就能抓住点什么。”他低头摩挲着相机外壳，“直到那天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才明白有些东西不用拍，也能刻在骨头里。”

海风掀起伊索的白大褂，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通风井见到约瑟夫的样子，礼帽压得很低，像只警惕的夜行动物。而现在，这个男人站在阳光下，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雾，只有清晰的自己。

“停尸房的暖气修好了。”伊索轻声说，“要不要……去看看？”

约瑟夫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天下午，停尸房难得没有逝者。无影灯的光在地板上投下圆形的光斑，像朵盛开的白菊。约瑟夫把相机架在三脚架上，镜头对准操作台——那里摆着伊索的工具：骨锤、镊子、装着定妆粉的瓷盒，还有支快用完的口红，是上次给那个白血病女孩用的浅粉色。

“拍这些做什么？”伊索靠在墙角，看着他调试光圈。

“拍‘日常’。”约瑟夫头也不抬，“永恒不一定非要和死亡绑在一起。”

他按下快门时，伊索正好伸手去够那支口红。金属外壳在灯光下闪了下，像颗细小的星。照片洗出来后，约瑟夫在背面写：“最体面的告别，是和你一起迎接每个清晨。”

入秋后的某个深夜，伊索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是医院的急诊室打来的，说送来个车祸重伤的男人，家属不在，让他过去做紧急处理——万一救不回来，至少能让家属见最后一面。

伊索赶到医院时，手术室外的红灯亮得刺眼。护士告诉他，送男人来的是个摄影师，守在抢救室门口不肯走。

他推开抢救室的门，看见约瑟夫坐在冰冷的长椅上，风衣上沾着血迹，相机摔在地上，镜头碎了块玻璃。听见脚步声，男人猛地抬头，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

“他……”伊索的声音有些发紧。

“还在抢救。”约瑟夫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指着自己的相机，“我跟拍一个纪录片，正好撞见车祸。他车里有张全家福，孩子才三岁。”

伊索忽然想起很久前约瑟夫说的话：活着的人需要记录。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相机，发现机身还在发烫。“镜头坏了，但胶片应该没事。”他说着，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给你。”

是枚新的镜头，黄铜外壳，刻着细小的蔷薇花纹。是他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本来想在约瑟夫生日时送给他。

男人接过镜头的手在抖。“伊索……”

“别说话。”伊索按住他的肩膀，指腹擦过他下巴上的胡茬，“等他出来。”

那天他们在抢救室外坐了整夜。天快亮时，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说“保住了”，约瑟夫忽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伊索没说话，只是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任由那片潮湿的温热浸透衬衫。

后来，那个被救回来的男人成了他们的朋友。他总说要请他们吃饭，说自己这条命是入殓师和摄影师一起抢回来的。约瑟夫给他拍了新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小男孩抱着父亲的脖子笑，露出两颗刚长的小虎牙。

伊索把那张照片摆在了自己的操作台上，旁边是约瑟夫拍的朝霞，还有那枚石膏蔷薇。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约瑟夫在墓园的老柏树下求婚了。没有戒指，只有个锡盒，里面装着一叠照片：从通风井里拍的伊索的侧脸，墓园石板路上相携的影子，抢救室外交握的手，还有张是伊索睡着时的样子，阳光落在睫毛上，像撒了把金粉。

“我拍了一辈子死亡。”约瑟夫单膝跪地，灰蓝色的眼睛里映着飘落的雪花，“现在想学着拍生活，能不能……请你当我的模特？一辈子的那种。”

伊索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笑出了声。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这个男人说他们做的是同一件事。那时他不信，现在却懂了：入殓师送走过去，摄影师留住现在，而爱，能让每个平凡的瞬间都变成永恒。

他伸出手，握住了约瑟夫的。

“好啊。”伊索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以后拍我的时候，得把我拍好看点。”

快门声在落雪中轻轻响起，像一句温柔的应允。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墓园的石板路上积起薄薄一层白。两个相握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印在雪地上，像幅未干的素描。远处传来扫雪老人的咳嗽声，近处有相机胶片转动的轻响，而停尸房的方向，正有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等待被温柔告别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