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像
停尸房的福尔马林气味里,总混着点相机胶片的药水味。
伊索·卡尔整理好逝者的领结时,习惯性地抬头望向通风井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月光透过磨砂玻璃,在地板上投下片模糊的光晕,像极了约瑟夫相机镜头里失焦的画面。
他又开始出现幻觉了。
自从约瑟夫在那场墓园火灾里消失后,这种幻觉就没断过。有时是在深夜的操作台旁,看见玄色风衣的一角掠过器械台;有时是给逝者化妆时,镜中忽然映出个举着相机的虚影,礼帽压得很低,灰蓝色的眼睛藏在阴影里。
“别再来了。”伊索对着空无一人的通风井开口,声音冷得像停尸房的冰块。镊子在他指间微微颤抖,夹着的定妆粉洒在逝者苍白的脸颊上,像落了层细雪。
幻觉里的约瑟夫笑了笑,指尖在相机外壳上轻轻敲击,发出“咔嗒”的轻响——那是他换胶卷时的习惯动作。“我在拍‘永恒’。”他的声音穿过玻璃传来,带着被火焰灼烧过的沙哑,“而你,是唯一的观众。”
伊索猛地转身,骨锤在掌心攥得发白。他冲到通风井前,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冷风卷着纸钱灰灌进来,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井壁上的铁梯,还留着被烈火熏黑的痕迹,像道狰狞的伤疤。
那场火来得蹊跷。深夜的墓园突然燃起大火,烧塌了半座骨灰堂。伊索赶到时,只看见火光中约瑟夫的身影,他正抱着个即将坠落的骨灰盒,银质表链在火舌中闪了下,像条濒死的银蛇。
“约瑟夫!”他嘶吼着想去拉他,却被消防员死死按住。
火灭后,只找到半截烧熔的相机机身,和枚变形的蔷薇表链——那是伊索亲手雕的石膏蔷薇,被约瑟夫换在了表链上。
从那天起,伊索的世界里就多了个若即若离的虚影。
他会在给逝者整理遗容时,感觉有人在身后调整无影灯的角度;会在深夜的墓园散步时,听见相机快门的轻响,回头却只有风吹过柏树叶的沙沙声;甚至有次给一位老摄影师入殓,发现对方珍藏的胶卷里,竟有张他低头工作的照片,背景里的通风井旁,站着个模糊的玄色身影。
“你到底想干什么?”伊索将那张照片按在胸口,那里的心跳得又急又痛。他知道这是幻觉,是执念太深产生的妄念,可每次看到那虚影,指尖还是会下意识地发烫——那是记忆里,触碰约瑟夫后颈时的温度。
虚影里的约瑟夫举着相机,镜头对准他,灰蓝色的眼睛在火光的残影里忽明忽暗。“我想拍下你。”他说,“拍下你给逝者系领带的样子,拍下你在晨光里走出停尸房的样子,拍下……你想起我时,眼里的光。”
伊索的眼眶忽然红了。他想起那个雪夜,约瑟夫在墓园的老柏树下,用相机拍下他冻得发红的鼻尖;想起抢救室外,他攥着自己的手腕,指节泛白;想起通风井第一次见面时,他说“我们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那些被胶片定格的瞬间,如今都成了凌迟他的刀。
入夏后的一个雨夜,医院接收了具在火灾中丧生的年轻逝者。伊索给逝者清理面部时,发现他口袋里揣着个相机,机身烧得焦黑,却还能看清镜头上的蔷薇花纹——那是约瑟夫送他的第一台相机,他一直带在身边。
幻觉里的约瑟夫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站在操作台前,玄色风衣上的火痕触目惊心,灰蓝色的眼睛里淌下两行透明的泪,落在逝者的相机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是我。”他轻声说,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棉絮,“那天我回去取胶卷,里面有你睡着时的样子……”
伊索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过去想拥抱他。可手臂穿过虚影的瞬间,只捞到满袖的冷风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幻觉里的约瑟夫像被惊扰的蝶,身影剧烈地晃动起来,相机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碎成无数光点。
“别碰……”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渐渐透明,“碰到了,就真的……消失了。”
光点消散的最后一刻,伊索看见他抬手,似乎想最后一次抚摸自己的脸颊。可指尖终究没能落下,只在空气中留下道浅淡的痕迹,像张没来得及冲洗的底片。
停尸房里只剩下伊索的喘息声,和窗外连绵的雨声。
他蹲在地上,看着那具被火灾毁容的逝者,忽然想起约瑟夫说过的话——“你让他们体面地离开,我让他们真实地留下”。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要面对别离,只是他没想到,连告别都如此虚幻。
后来,伊索在整理约瑟夫的遗物时,发现了个密封的铁盒。里面装着一叠未冲洗的胶卷,和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他们第一次在通风井见面的清晨,他站在晨光里,白大褂沾着定妆粉,而约瑟夫站在阴影里,镜头正对着他,表链上的石膏蔷薇,在阳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照片背面有行字,是用相机墨水写的,已经有些晕染:
“想拥抱你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是虚影。”
伊索将照片按在胸口,泪水打湿了相纸。他知道,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举着相机的虚影出现在通风井,再不会有沙哑的声音说“我在拍永恒”。
只有停尸房的福尔马林气味,和相机胶片的药水味,还在年复一年地纠缠,像个永远醒不来的梦。而那个想拥抱却始终触碰不到的人,终究成了他生命里,最清晰也最模糊的虚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