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纪年
伊索第一次在暗房里看见那些照片时,指尖沾着的显影液滴在地上,晕开像朵残缺的花。
照片上全是他的样子:在停尸房给逝者描眉的侧脸,在墓园石板路上低头踢石子的剪影,甚至有张是他趴在操作台上睡着的模样,晨光落在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银。照片右下角都有个极小的签名——约瑟夫。
暗房的木门“吱呀”响了一声,伊索猛地回头,看见那个穿玄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礼帽压得很低,手里的黄铜相机还在微微发烫。“喜欢吗?”他的声音像被显影液泡过,带着点潮湿的沙哑。
“你跟踪我。”伊索把照片倒扣在桌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认得这个摄影师,三个月前在医院的通风井见过,当时他举着相机,镜头对准停尸房里的逝者,像在进行一场诡异的仪式。
约瑟夫没否认,只是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锡盒,打开后里面是叠泛黄的胶片。“我在拍‘消失’。”他说,“而你,是让消失变得体面的人。”
伊索的动作顿了顿。入殓师的工作,本质上就是与“消失”打交道——擦掉尸斑,缝合伤口,让冰冷的躯体以最温和的姿态,与这个世界告别。可他从未想过,会有人用镜头,将这份告别本身,也变成需要被记录的风景。
那天之后,约瑟夫成了停尸房外的常客。
他总在凌晨出现,靠在老槐树下,相机挂在胸前,风衣下摆沾着露水。伊索下班时,他会递过来张新洗出的照片,有时是逝者生前最爱的盆栽,有时是家属偷偷放在棺木里的旧信,偶尔,也会是伊索自己。
“这个送给你。”一个雨夜,约瑟夫把张照片塞进伊索手里。照片上是片泡沫,在月光下泛着七彩的光,像碎掉的星子。“人鱼的泡沫,传说能承载未说出口的话。”
伊索捏着照片,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每个逝者都有遗憾,就像泡沫,看着绚烂,一触就破。”他抬头时,正看见约瑟夫举着相机,镜头对准自己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快门声在雨声里轻得像叹息。
他们的关系,就像这些泡沫般的照片,脆弱又隐秘。
伊索会在给逝者化妆时,特意调整灯光的角度,好让约瑟夫拍出更柔和的光影;约瑟夫则会在暗房里,把伊索不小心沾在白大褂上的定妆粉,修成飘落的花瓣。有次给一位老画家入殓,伊索将画家生前最爱的画笔放进棺木,约瑟夫拍下了那支沾着油彩的笔,后来洗成照片送给了画家的学生,背面写着:“有些告别,需要被记住。”
“你为什么总拍这些?”伊索看着约瑟夫在暗房里翻动胶片,显影液的气味里混着他身上的雪松味。
约瑟夫的动作顿了顿,从锡盒里取出张照片——那是个穿白裙的女孩,站在海边的泡沫里,笑得像朵刚开的花。“我妹妹。”他的声音很轻,“她十五岁时掉进海里,我只找到这个。”他摊开手心,是枚被海水泡得发涨的胶片,上面的影像早已模糊。
伊索忽然懂了。那些照片里的虔诚,那些对“消失”的执着,都源于一场未能好好告别的遗憾。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独立入殓的老太太,手腕上的伤口狰狞可怖,他花了四个小时缝合,给她戴上生前最爱的玉镯,那时他想,或许他和约瑟夫,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给那些“消失”一个温柔的收尾。
变故发生在一个台风天。
墓园的骨灰堂因线路老化引发火灾,伊索赶到时,只看见冲天的火光和漫天的灰烬。有人说,摄影师约瑟夫为了抢救里面的骨灰盒,冲进了火场,再也没出来。
伊索疯了似的想冲进去,却被消防员死死拦住。火舌舔舐着木质的房梁,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破碎的泡沫在炸裂。他仿佛看见约瑟夫举着相机,在火海里奔跑,玄色风衣被火焰吞噬,表链上的蔷薇别针在高温下融化,像滴落在胶片上的血泪。
火灾熄灭后,只找到半截烧熔的相机机身,和一叠黏在一起的胶片。伊索把那些胶片带回暗房,试图用显影液抢救,却只得到些模糊的光斑,像阳光下迅速消散的泡沫。
从那天起,停尸房的老槐树下,再没有等他的人。暗房里的显影液换了又换,却再也洗不出带着雪松味的照片。
伊索开始失眠。每个深夜,他都会梦见约瑟夫站在海边,身边是翻涌的泡沫,他举着相机,镜头对准自己,笑着说:“你看,我们都在和泡沫打交道。”然后身影渐渐透明,化作无数光点,混在泡沫里,消失在浪涛中。
有次给一具溺水身亡的年轻男人入殓,伊索在他口袋里发现了个相机胶卷。冲洗出来后,最后一张照片让他浑身冰凉——那是台风天的墓园,约瑟夫正抱着个骨灰盒冲向安全出口,背景里的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眼神坚定得像要对抗整个世界。而照片的角落,有个模糊的人影,是试图冲进火场的自己。
伊索把这张照片放进约瑟夫留下的锡盒,和那张海边的泡沫照片放在一起。他忽然明白,有些告别,注定比泡沫还要短暂,短暂到来不及说一句“小心”,来不及给一个拥抱,甚至来不及让对方知道,自己早已在那些隐秘的、脆弱的瞬间里,悄悄动了心。
很多年后,伊索成了医院里最资深的入殓师。他总会在逝者的棺木里,放上片用树脂封存的泡沫,像枚小小的纪念章。年轻的学徒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看着窗外的老槐树,那里的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地上,像无数破碎的光斑。
“因为有些东西,”他轻声说,声音像被岁月泡得发涨的胶片,“就像人鱼的泡沫,看着抓不住,却会在心里,留很久很久。”
暗房的门还在偶尔“吱呀”作响,显影液的气味终年不散,只是再也没有人,会举着相机,拍下他眼里的光,然后笑着说:“看,这是属于我们的,泡沫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