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休止符
春末的一个午后,安东尼奥坐在老橡树下晒太阳,手里把玩着那枚串着弦轴与钥匙的铜片。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银白的发丝上跳跃,像撒了把碎金。安德鲁蹲在不远处,正给新栽的紫罗兰培土,泥土沾在他的指缝间,混着青草的气息,是安东尼奥闻了许多年的味道。
“安德鲁,”安东尼奥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你说我们会不会也变成这园子里的一块碑?”
安德鲁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走到他身边坐下。他的背比从前驼了些,帽檐下的蓝眼睛也添了些浑浊,却依旧看得清安东尼奥眼角的细纹。“可能会。”他接过安东尼奥递来的铜片,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但我会让石匠把你的名字刻在我旁边,再刻把小提琴。”
安东尼奥笑了,咳嗽了两声。年纪大了,他的呼吸总带着点滞涩,像生了锈的风箱。“那得找个手艺好的石匠,别把我的琴刻成了锄头。”
“我自己刻。”安德鲁说得认真,“这些年修墓碑,我学了点。”
安东尼奥望着他鬓角的白霜,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墓园见到他的样子。那时的安德鲁还年轻,帽檐压得低低的,像只警惕的小兽。如今小兽变成了温和的老人,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阳光,倒是他自己,从张牙舞爪的困兽,变成了贪恋温暖的猫。
入夏后,安东尼奥的精神头差了许多。他常常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手里还握着那把小提琴。安德鲁就搬个小凳坐在他身边,替他挡着阳光,听他梦里哼着不成调的旋律。有一次,他听见安东尼奥喃喃地喊“安德鲁”,像个迷路的孩子,他赶紧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凑到他耳边说:“我在呢。”
安东尼奥睁开眼,眼神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他脸上。“我刚才好像看见年轻时的你了,”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蹲在那儿擦小木牌,帽子戴得老高。”
“那时候你还凶得很。”安德鲁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说这里不欢迎活人。”
“那是因为……”安东尼奥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那时候还没遇见你。”
那天晚上,安东尼奥突然有了力气。他让安德鲁把小提琴拿来,说要拉首曲子。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他骨节突出的手上,也落在安德鲁斑白的发间。他拉的还是那首写给安德鲁的无名曲,琴声不再清亮,却像陈年的酒,每一个音符都浸着岁月的沉香。
安德鲁坐在床边听着,手指轻轻跟着节奏敲击床沿。他想起那年圣诞,安东尼奥把这枚铜片挂在他脖子上,说“这样就不会走丢了”;想起雪夜里,他们共用一个暖手炉,听彼此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想起无数个清晨,他在墓园里干活,总能听见老橡树下传来的、生涩却执拗的琴声。
一曲终了,安东尼奥放下琴弓,看着安德鲁笑:“怎么样?没退步吧?”
安德鲁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已经凉得像块玉。“好听,”他喉咙发紧,“比任何时候都好听。”
安东尼奥眨了眨眼,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笑了笑,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意,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铜片,弦轴的棱角硌在掌心,像个温柔的印记。
安东尼奥走后的日子,安德鲁还是每天去墓园。他把那把小提琴擦得锃亮,放在老橡树下的石桌上,就像安东尼奥还坐在那里一样。他替他给伊莎贝拉的墓碑放白玫瑰,给“小杰克”的木牌换新鲜的矢车菊,然后坐在石桌旁,对着小提琴说话。
“今天天气好,你要是在,肯定会拉《春》。”
“那丛紫罗兰开了,你说像不像你衬衫上的纽扣?”
“我试着刻了下小提琴的样子,手笨,刻得不太像……”
镇上的人有时会看见他坐在那里,对着一把空椅子说话,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石桌上的小提琴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两个依偎的人。
三年后的一个深秋,有人发现守墓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墓园。他们在老橡树下找到了他,他靠在石桌上,怀里抱着那把小提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的手里,也攥着那枚铜片,与安东尼奥的那枚,在阳光下闪着一样的光。
后来,墓园里多了两座并排的墓碑。左边的刻着“安东尼奥,小提琴家”,旁边刻着一把精致的小提琴;右边的刻着“安德鲁·克雷斯,守墓人”,旁边刻着一把小小的铁锹。两座墓碑之间,嵌着一枚铜片,弦轴与钥匙紧紧缠在一起,像是永不分离的誓言。
每年春天,野蔷薇会爬到墓碑上,把两个名字都染成粉白色。偶尔有风吹过,老橡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拉一首无声的曲子。镇上的老人说,那是安东尼奥在拉琴,安德鲁在听呢——就像他们在世时那样,一个拉,一个听,把时光的休止符,都变成了温柔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