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殓之间的拉扯,像裹着尸蜡的火焰,在腐朽与洁净的缝隙里烧得沉默又汹涌。
约瑟夫的相机总对着雾中的废墟,镜头里凝固的时光带着死亡的冷香,他信“永恒即真理”,认为只有将瞬间封存在胶片里,才能抵御无常的侵蚀。可当伊索·卡尔的白手套抚过棺木上的雕花时,他会忍不住调慢快门——这个总带着防腐水气味的年轻人,身上有种与死亡共生的洁净,像裹尸布上绣的白玫瑰,让他怀疑自己追逐的永恒,是不是少了点会呼吸的温度。
伊索信“死亡是最终的安宁”,他的针管里装着精准计量的药剂,能让濒死者摆脱所有痛苦,走向他认定的“平和终点”。可面对约瑟夫镜头里那些扭曲的、挣扎的、却鲜活的瞬间,他会握紧药箱的提手——这个沉迷于捕捉“将死未死”的伯爵,像个偷时间的贼,让他怀疑自己坚持的“安宁”,是不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残忍。
他们在停尸房遇见过。约瑟夫正举着相机,对着一具刚送来的躯体调整焦距,那人脸上还留着死前的惊恐,在镜头里张牙舞爪。伊索推门进来,白大褂扫过地面的枯叶,声音轻得像叹息:“请不要拍他。”
“为什么?”约瑟夫转过头,银灰色的发丝垂在镜片上,“这是他最后的样子,难道不该被记住?”
“他该得到安宁。”伊索打开药箱,拿出脱脂棉,细细擦拭死者微张的嘴角,“不是被永远困在恐惧里。”
相机的快门声突兀地响了。伊索抬眼,看见约瑟夫正对着自己按动快门,取景框里,他低头专注擦拭的样子,与身后那具躯体形成诡异的和谐。“你看,”约瑟夫晃了晃相机,“你和死亡站在一起时,比任何画面都接近永恒。”
伊索的指尖顿了顿,防腐水的气味里,似乎混进了约瑟夫身上的古龙水味,清冽中带着点腐朽的甜。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伯爵的爱好,真是奇特。”
怀疑是真的。约瑟夫猜不透伊索每次低头处理尸体时,眼里的悲悯是对死者,还是对他这个“亵渎死亡”的人;伊索也读不懂约瑟夫镜头里的自己,是被当作“死亡符号”来记录,还是藏着别的什么。某次庄园游戏,伊索在地窖里发现约瑟夫的相机,里面有一整卷胶片,拍的都是他——给墓碑献花的侧影,调试药剂时的专注,甚至有次他不小心被碎玻璃划伤手指,皱眉吮血的瞬间,都被精准地定格。
他捏着胶片的边缘,指腹蹭过自己模糊的影像,忽然觉得针管里的药剂,好像没那么冰冷了。
深爱却藏在停尸间的阴影里。约瑟夫会在伊索处理完棘手的“工作”后,在他常去的墓园石桌上,放一瓶温热的牛奶——他从蛛丝马迹里得知,这个年轻人总忘了吃饭,胃里常年泛着防腐水的酸。伊索会在约瑟夫为了捕捉“完美瞬间”而淋雨发烧时,悄悄往他的床头柜上放一支退烧针,针管上贴着张小纸条,用打印体写着“剂量精准,无痛苦”。
他们站在生死的两岸。约瑟夫要抓住“生”的最后一瞬,哪怕那瞬间充满痛苦;伊索要送去“死”的最终平和,哪怕那平和带着强制的意味。庄园的钟声敲响时,他们可能是对手,约瑟夫用相机将伊索困在时光碎片里,看着他白大褂的衣角在虚空中飘动,心里却在算他能屏住呼吸多久;伊索也会趁约瑟夫专注取景时,悄悄绕到他身后,针管几乎要贴上他的脖颈,却在看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时,偏了偏手腕。
“你在犹豫什么?”约瑟夫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看透了他的小动作。
“你的死亡,不该由我来执行。”伊索收回针管,放进药箱,“不够‘安宁’。”
约瑟夫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所以,你是想看着我在某个瞬间,被你的相机永远记住?”
“如果你愿意。”
那之后,约瑟夫的相机里多了一卷特殊的胶片。他不再拍伊索与死亡共处的样子,而是拍他晒太阳时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拍他给药瓶贴标签时的认真(指尖在“吗啡”二字上顿了顿),拍他偶尔露出的、像孩童般困惑的神情(比如第一次见到樱花飘落时)。这些照片他从不显于人前,只在深夜独自冲洗,看着显影液里慢慢浮现的人影,觉得那些追逐永恒的时光,忽然有了重量。
伊索的药箱里,多了一支没有药剂的空针管。某次约瑟夫问起,他只是低头摆弄着白手套:“以备不时之需。”其实他在想,若有一天约瑟夫走向终点,他或许会放弃那“精准计量的安宁”,只陪他坐着,看一次完整的日落——就像那些被约瑟夫定格在胶片里的瞬间,不完美,却鲜活。
他们仍会为“死亡该被铭记还是遗忘”争执,会在庄园的浓雾里彼此试探,用各自的方式守护着认定的“真理”。可当月光透过停尸房的天窗,照在约瑟夫的相机和伊索的药箱上时,那两道影子总会悄悄靠近,在地面上融成一片。
就像防腐水的气味里,终究会染上古龙水的甜;就像冰冷的镜头后,终究会映出带着温度的人影。他们坚守着各自的信仰,却在对方的存在里,找到了信仰之外的、更柔软的可能——原来死亡与永恒,本就该在彼此的目光里,得到最温柔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