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的雾总在午夜变浓,像化不开的尸蜡,裹着防腐水与古龙水的混合气息,漫过停尸房的门槛。
伊索正给新送来的躯体整理领结,白手套拂过冰凉的下颌线时,身后传来相机快门的轻响。他没回头,指尖继续将领结系成标准的温莎结——这是他的习惯,总觉得死者该体面些,哪怕生前再潦倒。
“你对陌生人,倒比对我耐心。”约瑟夫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他刚从时光碎片里脱身,银灰色的发丝上还沾着虚拟的霜,相机挂在颈间,镜头盖没盖,显然刚又拍了什么。
伊索终于转过身,看见对方镜片后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的手套。“死者不会质疑我的方式。”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活人会。”
比如约瑟夫会质疑他“为什么非要用药剂”,会在他给濒死者注射时,故意用相机制造时光紊乱,让那瞬间无限拉长,逼得他不得不重新计算剂量。可也只有约瑟夫知道,每次他看似捣乱的举动,都是在替伊索挡住庄园里那些窥探的目光——这个总把“安宁”挂在嘴边的年轻人,最见不得旁人对他的“工作”指指点点。
那日庄园举办所谓的“晚宴”,实则是场猎杀游戏。伊索被三个求生者围堵在废弃的医院走廊,针管里的药剂早已用尽,后背抵着生锈的铁床,冷意顺着白大褂渗进来。就在他以为要被“淘汰”时,走廊尽头忽然炸开一片白光——是约瑟夫的相机。
时光在瞬间凝固,那三个求生者保持着扑来的姿势,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虫。约瑟夫缓步走来,皮鞋踩在碎玻璃上发出轻响,他摘下相机,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伊索被划破的袖口:“看来,你的‘安宁’用不上了。”
伊索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是他新配的防腐药剂,本想用来处理一具特殊的尸体,此刻却拧开盖子,往约瑟夫渗血的指关节上倒了点。对方在制造时光碎片时被反弹的力量划伤了,一直没处理。
“嘶——”约瑟夫低吸了口气,却没缩回手。药剂蛰得皮肤发疼,可被伊索微凉的指尖按住伤口的地方,又透着点奇异的暖。“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方式?”
“消毒。”伊索收回手,手套上沾了点血,红得刺眼,“比你的相机管用。”
雾散时,他们并肩坐在墓园的长椅上。约瑟夫在摆弄相机,试图把刚才凝固的画面洗出来;伊索则在给墓碑上的白玫瑰浇水,动作轻柔得不像个习惯与死亡打交道的人。
“你说,”约瑟夫忽然开口,“如果有一天,我也躺进你的棺材里,你会给我系什么样的领结?”
伊索浇水的动作顿了顿,水流在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他模糊的影子。“你不会需要棺材。”他说,“你的相机,会把你永远留在时光里。”
“可那不是我。”约瑟夫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那只是个影子。”
伊索没再说话。但那天晚上,他在日记本里画了个领结,样式很简单,像约瑟夫常系的那种。旁边用极小的字写着:“或许,可以不用药剂。”
后来,庄园里来了个新的监管者,能力是操纵火焰。某次游戏里,伊索为了保护一具刚“死亡”的躯体不被火焰烧毁,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棺材前,后背被灼出大片伤痕。
他没喊疼,只是咬着牙把棺材推到安全处,转身时却撞进一个带着古龙水味的怀抱。约瑟夫的相机掉在地上,镜头摔出了裂纹,他正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伊索的后背,手在发抖:“你疯了?!”
“他该得到安宁。”伊索的声音闷在披风里,带着点疼出来的颤音,“和其他人一样。”
“那你呢?”约瑟夫的声音哑得厉害,“谁来给你安宁?”
那天晚上,约瑟夫第一次没碰相机。他坐在伊索的床边,看着医生给那片烧伤涂药,看着伊索疼得冷汗直流却紧抿着唇,忽然觉得自己追逐的那些“永恒瞬间”,都不如眼前这张疼得发白的脸重要。
伊索睡着后,他拿起那本摊开的日记本,看到了那个领结图案,和旁边的小字。指尖抚过那行字时,忽然有了个念头——或许,他可以放弃一部分“永恒”,换这个人多一点“活着”的温度。
伤好后,伊索发现自己的药箱里多了几样东西:一小瓶古龙水(标签上写着“稀释过,不刺鼻”),一卷新的胶片(包装上画着个笨拙的领结),还有一张纸条,字迹优雅却带着点潦草:“下次想护着谁,先看看我在不在。”
他把这些东西小心地放进药箱的夹层,和那支空针管放在一起。然后走到窗边,看见约瑟夫正站在墓园里,举着那台镜头有裂纹的相机,对着初升的太阳。
快门声轻响,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伊索忽然觉得,或许死亡不必非要安宁,永恒也不必非要冰冷。就像这道带着裂纹的阳光,这阵混着两种气息的风,这场明知会互相质疑却偏要靠近的纠缠——不完美,却比任何被定格的瞬间,都更像“活着”的模样。
他转身回屋,开始调配新的药剂。这次加了点别的东西,是约瑟夫上次落在他这里的古龙水,只滴了一滴,却让那股防腐水的冷香里,终于透出了点会浮动的暖。
深秋的雾带着凉意,钻进停尸房的窗缝。伊索正在给一具老妇人的遗体化妆,粉底扫过松弛的皮肤时,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约瑟夫——这人总爱在他工作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像一道影子。
“今天的雾里有松针的味道。”约瑟夫的声音擦过耳边,他手里拿着片干枯的松针,显然是刚从庄园外的林子里回来。相机挂在腕间,镜头盖敞开着,镜片反射着停尸床上的白布,晃出一片惨白的光。
伊索蘸了点唇釉,细细抹在老妇人干裂的唇上:“你该去拍松树,而不是盯着我。”
“松树不会给死者涂口红。”约瑟夫轻笑一声,举起相机对着他的侧影,“但你会。这比任何风景都有意思。”
快门声响起时,伊索的睫毛颤了颤。他忽然想起昨夜约瑟夫放在他床头的照片——是他睡着时的样子,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照片边缘用钢笔写了行小字:“连睡觉都在皱眉,是在想怎么给我配药剂?”
他把唇刷放回化妆盒,转身时正好撞上约瑟夫的目光。对方镜片后的眼睛里,映着自己白大褂的影子,竟比往日柔和了些。“你的相机该修了。”伊索说,视线落在那道裂纹上,“拍出来的东西会失真。”
“失真也没关系。”约瑟夫低头看着相机里的影像,“至少留住了。”
留住,是约瑟夫毕生的执念。伊索曾不懂,直到某次他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一叠泛黄的照片——有穿军装的年轻男人,有扎着围裙的妇人,还有个梳着小辫子的男孩,眉眼像极了约瑟夫。照片背面都标着日期,最后一张的日期停留在几十年前,边缘有烧焦的痕迹。
他没问约瑟夫这是谁。只是那天晚上,他给约瑟夫送去的牛奶里,多加了一勺糖。
庄园的游戏越来越频繁。某次伊索被求生者设计困在地下室,脚踝被铁镣磨出了血。黑暗里,他听见相机快门的声音由远及近,接着是时光碎片碎裂的轻响,铁镣“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约瑟夫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时,带着户外的寒气。“还能走吗?”他的声音有些急,指尖抚过那道伤口,动作重得像在责备。
伊索摇摇头,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别用时光回溯,对你消耗太大。”他记得上次约瑟夫为了救他,强行撕裂时光碎片,咳了整整一夜。
约瑟夫没说话,只是弯腰将他打横抱起。伊索的脸贴在他的衣襟上,闻到那股熟悉的古龙水味里,混着淡淡的血腥味——他又受伤了。
“放我下来。”伊索挣扎了一下。
“安分点。”约瑟夫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再动,我就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贴在庄园公告栏上。”
伊索果然不动了。他闭上眼睛,听着约瑟夫的心跳声,忽然觉得被铁镣锁住的脚踝,好像没那么疼了。
回到住处时,约瑟夫把他放在床上,转身去拿医药箱。伊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你相册里的人……是你的家人吗?”
约瑟夫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他拿着绷带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有些模糊:“他们死于一场火灾。我没来得及……拍下他们最后的样子。”
伊索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终于明白,约瑟夫追逐的不是永恒,而是救赎——用相机抓住所有即将消失的瞬间,来填补当年没能留住的遗憾。
“我不会消失。”伊索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至少……不会像他们那样突然消失。”
约瑟夫拿着绷带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伊索,对方的眼神很认真,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雾从窗外漫进来,裹住两人,相机的金属外壳在微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那天晚上,约瑟夫把那叠旧照片放进了伊索的药箱底层。伊索则在他的相机包里,放了一支新的镜头盖,上面用马克笔画了个小小的棺材,棺材旁边画着个相机。
他们依旧在停尸房里争执。约瑟夫拍伊索给死者整理遗容,伊索就抢过他的相机,删掉那些他认为“不够尊重”的照片;伊索调配药剂时,约瑟夫总在旁边说“死亡本该有温度”,伊索就把冷却的药剂递给他:“那你试试这个温度。”
可争执过后,约瑟夫会把伊索删照片时碰乱的相机包整理好,伊索也会给约瑟夫因频繁使用能力而发凉的手,倒一杯温热的牛奶。
深秋的第一场雨落下时,他们坐在壁炉前。约瑟夫在翻洗新拍的照片,是伊索在墓园里给白玫瑰浇水的样子,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的发梢,像镀了层金。伊索则在给约瑟夫的相机换镜头,动作生疏却认真。
“这个镜头适合拍活人。”伊索说,把换好的镜头递给他。
约瑟夫接过相机,对着伊索按动快门。雨声里,快门声格外清晰。“确实。”他看着取景框里的人,“尤其是拍你。”
伊索的耳尖微微发红,却没像往常那样躲开。他低头继续擦拭相机机身,忽然觉得,或许死亡与永恒,本就该这样——一个在时光里留住温度,一个在终点处守住体面,而他们站在中间,用怀疑做铠甲,把深爱藏在彼此的目光里,在这场没有尽头的游戏里,做彼此唯一的救赎。
雨还在下,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约瑟夫的相机里,又多了一张照片——伊索低着头,指尖抚过相机的镜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背景是跳动的火光,温暖得不像庄园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