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殓

伊索卡尔整理好最后一具遗体时，夕阳正把墓园的石栏染成金红色。他摘下沾着细尘的白手套，转身就看见石径尽头站着个人——约瑟夫提着只黄铜花桶，金边眼镜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落了层薄雪的湖面。

“今天来得早。”伊索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人。他知道约瑟夫每周都会来，不是为祭拜谁，只是坐在那棵老橡树下，对着空墓碑出神。

约瑟夫没说话，只是从花桶里抽出一支黄玫瑰。花瓣边缘还带着晨露的痕迹，在暮色里亮得像块融化的黄油。“上次见你给那座新坟放了这个。”他把花递过来，指腹擦过伊索的指尖，“说这是‘告别时的体面’。”

伊索顿了顿，接过玫瑰。他确实在那位逝去的老妇人坟前放了黄玫瑰——她生前总在窗台摆这个，儿子说“妈妈看见就笑”。他把玫瑰插进随身携带的玻璃瓶里，瓶底还沉着半瓶清水：“只是她喜欢。”

约瑟夫突然笑了，镜片反射着落日的光：“下周这个时候，来东边的花田吧。”他弯腰放下花桶，“那里的黄玫瑰该开了。”

伊索以为是随口一提，却在第七天傍晚，鬼使神差地往东边走。花田藏在山坳里，大片黄玫瑰在晚风里摇晃，像铺了满地碎金。约瑟夫坐在田埂上，身边摆着架旧相机。

“你真来了。”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伊索挨着他坐下，闻到他身上有松节油的味道，混着玫瑰香。相机镜头盖没盖，里面的底片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是刚才他走过来时，约瑟夫抓拍的。

“以前总拍人，”约瑟夫拨弄着相机，“后来发现，花不会老，不会走，比人可靠。”伊索想起那些他送走的人，突然说：“但人会留下东西。比如老妇人的玫瑰，比如你拍的照片。”

约瑟夫转头看他，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的眼睛很亮：“那你呢？你会留下什么？”伊索低头，指尖掐着片玫瑰叶，叶尖的刺扎得指腹发麻：“我只是送他们走的人。”

“那就约定好，”约瑟夫突然说，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明年这个时候，还来这里。你看玫瑰，我拍你看玫瑰的样子。”伊索没回答，却把刚才掐的玫瑰叶夹进了随身携带的记录本里。

后来花田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地方。约瑟夫会带新洗的照片来，有时是晨露里的玫瑰，有时是伊索蹲在墓碑前整理花束的侧影。伊索则会带些东西：他给逝者折的纸玫瑰，或是从墓园里捡的、形状像玫瑰的石子。

有次约瑟夫来晚了，袖口沾着血迹，镜片也裂了道缝。伊索没问，只是从工具箱里拿出备用镜片递给他——是他之前修相机时攒下的。约瑟夫换上镜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别总待在墓园里，这里的阳光比那里好。”

伊索的手腕很烫，像被玫瑰的花瓣裹住了。他看见约瑟夫的耳尖红了，比落日下的玫瑰还深些。那天他们没说话，就坐在花田里等到月亮升起来，黄玫瑰的影子在地上摇晃，像谁在悄悄说心事。

今年的玫瑰又开了。伊索抱着玻璃瓶站在田埂上，看见约瑟夫坐在老位置，相机镜头对着他。他走过去坐下，把瓶子里的玫瑰递过去——是他今早从墓园摘的，开得正好。

“你看，”伊索轻声说，“比去年的大。”约瑟夫没接玫瑰，反而举起相机：“笑一下。”快门声轻响时，伊索看见镜头里的自己，嘴角好像真的弯了弯，而约瑟夫的肩膀，离他只有一指宽。

晚风卷着玫瑰香过来，吹得约瑟夫的白衬衫动了动。伊索突然想起去年的约定，原来有些约定不用常挂在嘴边，就像玫瑰会年年开，就像他知道，每个花开的季节，总会有人在花田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