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殓

开春的时候，墓园的蒲公英先醒了，白绒球沾着晨露，风一吹就飘得满墓园都是。伊索蹲在木牌前除草，指尖刚碰到土，就听见身后的快门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约瑟夫，他最近总爱在清晨来，说这时候的光最软，拍出来的照片连草叶上的露珠都像碎钻。

“木牌该刷层漆了。”约瑟夫走过来，把照片递给他。照片里木牌上的黄玫瑰被晨光描了圈金边，伊索的发梢还沾着点蒲公英的白绒。伊索摸着照片边缘，突然发现木牌的木屑早就被雨水泡得温润，不像刚立的时候那样扎手了。

玫瑰抽新芽那天，他们又去了花田。约瑟夫教他辨认哪些是该留的壮枝，指尖划过新冒的绿芽时，伊索看见他指腹的茧比去年淡了些，倒多了几道浅痕——是上次修栅栏时被木刺划的。“今年能开三十朵。”约瑟夫数着枝头的花苞，镜片反射着天光，“够你晾成干花了。”

伊索没接话，却在心里数了数：三十朵，冬天可以在木牌前摆一支，记录本里夹一支，剩下的……或许可以找个玻璃瓶装起来，放在约瑟夫的相机旁。

入夏时玫瑰真的开了，黄得像把小太阳，连墓园里的老乌鸦都停在花田边的篱笆上看。约瑟夫举着相机拍了整整一下午，最后蹲下来拍一朵开得最盛的，伊索站在他身后，看见他镜头里不仅有玫瑰，还有自己映在花瓣上的影子。

“去年埋蝴蝶的地方，长了丛三叶草。”伊索突然说。约瑟夫放下相机，跟着他往墓园走。那丛三叶草果然在向阳的土坡上，叶片上还停着只黄蝴蝶，翅膀扇动时，像去年那只断翅的蝴蝶活了过来。

约瑟夫没拍，只是看着蝴蝶飞走：“说过它们会回来的。”伊索想起去年冬天他说的话，突然明白有些约定不用刻在木牌上，就像蝴蝶记得归途，玫瑰记得开花，他们记得每个一起走过的季节。

秋末整理落叶时，伊索又在老橡树下发现块新木牌，比去年的那块小些，上面画着只蝴蝶，翅膀的纹路和去年那只一模一样。约瑟夫站在石径上，手里拿着刚洗好的照片——是春天的玫瑰田，他和伊索蹲在花丛里剪枝，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两棵并排生长的树。

“木匠铺的老板说，两块木牌看着热闹。”约瑟夫把照片放进伊索的记录本，新照片压着旧照片，春天的花田挨着冬天的雪。伊索摸着照片里自己的发顶，突然觉得这本子早就不是普通的记录本了，是他们把日子一页页叠起来的模样。

风卷着落叶飘过木牌，黄玫瑰的花瓣和蝴蝶的翅膀在风里轻轻晃。伊索想起约瑟夫说的“冬天和春天都在这里”，现在他知道，这里不止有冬春，还有夏秋，有过去的约定，和将来的日子——就像老橡树下的石凳会一直等着，就像相机总会记得按下快门，就像他们会一起看着明年的玫瑰再开，看着蝴蝶再落回三叶草上。

日子或许就是这样，不用轰轰烈烈，只要有人一起数过玫瑰的花苞，分过一颗甜栗子，看过同一场落雪，那些寻常的瞬间就会像木牌上的花纹，被时光磨得越来越清晰，永远留在那里。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墓园里的蒲公英还没来得及飘远，山坳里的樱花开了。约瑟夫提着相机去拍樱花那天，伊索在记录本里夹了片樱花瓣——是前一天路过时捡的，粉白里透着点浅红，像被夕阳染过的颜色。

他刚把花瓣摆好，就听见铁门吱呀响。约瑟夫站在石径那头，镜头上还沾着点花瓣：“樱花开得急，再不去拍就要落了。”他递过来一张照片，是清晨的樱花树，枝头挂着晨露，树下有两个模糊的影子——是去年冬天他们站在雪地里看绿芽的样子，被他裁进了樱花的背景里。

“花田的玫瑰长花苞了。”约瑟夫说着，视线落在远处的山坳，“比去年多了五个。”伊索想起他去年数花苞时认真的样子，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原来有人会把玫瑰的花苞数得比自己的相机镜头还清楚。

剪枝那天天气暖，约瑟夫没戴围巾，领口露出点锁骨。伊索看着他拎着修枝剪走向花丛，突然发现他比去年清瘦了些，却在弯腰时，后腰的弧度和去年雪天剪枝时一模一样。

“这里要斜着剪。”约瑟夫握住他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手套渗过来。伊索这次没剪歪，断口平整，渗出的汁液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进步很快。”约瑟夫松开手时，指腹蹭过他的手背，像羽毛扫过。

花丛里飞着不少黄蝴蝶，比去年那只完整的翅膀更亮。伊索刚停下剪刀，就看见约瑟夫举着相机追蝴蝶，跑起来时，风衣下摆扫过玫瑰枝，惊起一片花瓣。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这个人举着相机拍雪花的样子，原来不管追蝴蝶还是追雪花，他眼里的光都一样亮。

傍晚回去时，篮子里装着剪下来的花枝，还多了个小玻璃罐——里面装着两只停在花瓣上的蝴蝶，是约瑟夫趁它们歇脚时扣进去的。“明天放了它们。”约瑟夫说，“留张照片就够了。”

照片洗出来那天，伊索在木牌前摆了支刚开的黄玫瑰。新木牌上的蝴蝶被雨水浸得柔和了些，和旧木牌的黄玫瑰并排靠着，像在说悄悄话。约瑟夫把蝴蝶的照片贴在记录本里，旁边是去年那只断翅蝴蝶的玻璃罐照片，中间夹着片今年的玫瑰花瓣。

“秋天该给木牌刷第二层漆了。”伊索摸着木牌边缘说。约瑟夫正对着木牌拍照，闻言回头：“刷成和玫瑰一样的黄色？”伊索点点头，看见他镜头里，自己的肩膀挨着木牌，像靠着一个不会说话的老朋友。

后来的日子就像这样：春天一起等玫瑰开花，夏天追着蝴蝶拍照，秋天在老橡树下扫落叶，冬天分一袋热栗子。记录本越来越厚，里面夹着樱花、玫瑰、三叶草的标本，还有约瑟夫拍的照片：他蹲在木牌前的侧影，雪落在睫毛上的瞬间，甚至有次他打哈欠时被抓拍的样子。

有年冬天特别冷，雪下了三天三夜。他们坐在石凳上吃栗子时，伊索发现老橡树的树干上多了圈年轮的刻痕——是约瑟夫前几天刻的，不深，刚好能看清是“三”。“第一圈是立木牌那年，第二圈是剪枝那年。”约瑟夫剥着栗子，热气模糊了镜片，“今年是第三年。”

伊索看着那圈刻痕，突然想起刚认识约瑟夫时，他总爱拍些没人的风景。而现在，他的镜头里越来越多有他的画面：整理白手套时的指尖，低头剥栗子的下颌，甚至连他蹲在花丛里发呆的背影，都被悄悄拍了下来。

雪停后，他们去花田看绿芽。今年的绿芽比去年多，在雪地里冒出点点新绿。约瑟夫举着相机拍了很久，最后把镜头转向伊索：“笑一个？”伊索愣了愣，嘴角刚弯起一点，就听见快门声。

照片洗出来时，伊索发现自己的耳尖又红了，像被夕阳染过。而照片的角落，有个小小的绿芽，藏在雪地里，像他们藏在心里的话——不用多说，就知道明年的玫瑰会开，蝴蝶会来，老橡树下的石凳上，永远有两个人分着吃热栗子。

记录本的最后一页，伊索自己画了朵黄玫瑰，旁边写着日期。他知道这本子总会装满，但日子不会——就像老橡树的年轮会一圈圈长下去，木牌上的花纹会被雨水润得越来越温柔，他们会一起看着很多个春天的玫瑰，很多场冬天的雪，把每个寻常的瞬间，都过成值得记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