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殓

伊索合上记录本时，指腹在封皮磨出的细痕上蹭了蹭。这本子是去年从镇上杂货铺换来的，当时老板说最后一本纸页略薄，他却觉得正好——就像日子不必刻意填得满满当当，留些空白才好盛下突然冒出来的欢喜。

他把本子放进樟木箱的最底层，压在去年晒干的玫瑰花瓣上。木箱角还放着半块蜂蜡，是前几日从养蜂人那里换的，打算过两天融了，给记录本封层蜡，免得受潮。

窗外的老橡树下，那块刻着名字的木牌正滴着水。清晨的雨刚停，阳光从云里漏下来，把木牌上的花纹浸得发亮。伊索搬了把藤椅坐在门口，看着蚂蚁顺着树干往上爬，忽然想起去年春天，他蹲在这里看玫瑰抽芽，手指被刺扎了个小口子，是邻居家的姑娘找了片蒲公英叶给他贴上的。

“伊索！你要的蜂蜜酿好了！”巷口传来喊声，是养蜂人的儿子。伊索站起来应了声，看见少年拎着个陶罐跑过来，裤脚沾着草屑，“我娘说加了点野菊花，你尝尝看。”

他接过陶罐，盖子一拧开就飘出甜香。“刚烤了麦饼，一起吃点？”伊索往屋里让他，灶上的铁锅还温着，麦饼的焦香混着蜂蜜味漫开来。少年不客气地拿起一块，咬了口说：“你该在麦饼里抹点蜂蜜，去年你给的玫瑰酱就好吃。”

“等下个月玫瑰开了，再做些。”伊索给陶罐盖上布，“对了，上次说的木牌，我刻了块新的，你带回去给你娘。”他从柴房拿出块梨木板，上面刻着简单的藤蔓花纹，是养蜂人妻子喜欢的样式。

少年摸着木牌笑：“我娘准高兴，上次那块被雨泡得软了，她还舍不得扔。”两人坐在门槛上吃麦饼，檐角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响，像在数着时辰过。

日头升到头顶时，少年才拎着木牌回去，临走前说：“下月初赶集，我来叫你，咱们去换点新的线装本。”伊索应着，看着他跑过巷口，衣角扫过墙角的青苔。

他转身回屋，把蜂蜜倒进瓷罐，又从樟木箱里拿出新的记录本——是前几日在溪边捡的木板，自己削平整了订成的，纸页粗粝，却能吸住墨迹。他翻开第一页，想了想，先画了片橡树叶，旁边写着：“今日雨停，麦饼配野菊蜜，甚好。”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泥土的潮气。老橡树的叶子沙沙响，像在说还有很多日子要写。伊索放下笔，去院子里翻了翻玫瑰丛下的土，去年埋下的花肥该松松土了。等春末第一朵黄玫瑰开时，他要摘下来压在新本子里，就像把春天的一部分，永远留在日子里。

新本子的纸页吸了潮气，摸起来带着点温润的质感。伊索把压在窗台的旧布巾收起来——那是前几日擦木牌时用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他叠得整整齐齐，塞进藤椅的缝隙里，说不定哪天擦陶罐能用上。

午后的阳光斜斜落在玫瑰丛里，有株嫩芽顶破了薄土，嫩红的尖儿怯生生地探着。伊索蹲下来，用手指把周围的小石子捡开，又从井边舀了半瓢水，沿着根须慢慢浇下去。水珠渗进土里时，他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候，也是蹲在这里看芽，邻居家的猫从墙头跳下来，踩脏了他刚晒的玫瑰花瓣，他追着猫跑了半条巷，最后却把剩下的花瓣都收进了猫碗旁的小碟子里。

“伊索！借把小锯子用用！”巷口又传来声音，是隔壁修木犁的老木匠。伊索应着，从柴房翻出锯子递过去，老木匠接过时，指缝里还沾着木屑，“我那孙儿要做个小木马，你上次刻木牌的手艺好，等我削出坯子，你帮着描几道花纹？”

“行啊，”伊索笑了笑，“正好我新磨了把刻刀。”老木匠乐了，拍着他的肩膀说：“晚上来家里吃饺子，你婶子包了荠菜馅的。”

日头偏西时，伊索去溪边洗木盆。溪水刚化了冰，凉得沁手，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他蹲在石头上，看着水面映出的老橡树影子，忽然想给新本子画张画——就画这溪边的树影，再添只掠水的蜻蜓，虽然现在还没到蜻蜓飞的时节，但先画下来，像提前把夏天请进本子里。

洗好木盆往回走时，路过养蜂人的院子，看见少年正蹲在篱笆边，给新木牌刷桐油。木牌上的藤蔓花纹浸了油，变得亮闪闪的，少年见他走过，举起来晃了晃：“我娘说等油干了，就挂在蜂箱上。”

篱笆上的野蔷薇抽出了新枝，伊索伸手碰了碰，指尖沾了点绿意。他想起新本子的第二页还空着，回去要写上：“蔷薇出芽，木牌上油，荠菜饺子香。”

晚饭时坐在老木匠家的炕桌旁，荠菜馅的饺子咬开时，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老木匠的孙儿捧着个木坯子凑过来，是个没完工的小木马，耳朵还缺个角。“伊索哥，你看这里刻成花瓣形好不好？”小家伙指着木马的耳朵，眼睛亮晶晶的。

“好啊，”伊索拿起桌上的筷子，在木坯上比画着，“刻成玫瑰花瓣的样子，等漆干了，再染成黄色。”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照得院子里的柴垛泛着白光。老木匠的旱烟袋在灶台上磕了磕，婶子给伊索碗里添了勺醋：“多吃点，不够锅里还有。”饺子的热气漫在眼前，伊索看着炕桌上的木坯子，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没完工的小木马，不用急着刻完，慢慢添上花纹，慢慢等着上色，等春天再深些，等夏天跑过来，总有新的欢喜能刻进日子里。

回到家时，他摸黑翻出新本子，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在第二页补了行小字：“小木马要刻成玫瑰耳朵。”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浅浅的痕，像给未来的日子，先系了个小小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