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园初遇

听雪轩的沉寂，如同冰封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清昭“静养”的日子，掐指一算，已近一月。钟粹宫那边，淑妃慕容清婉的恩宠正如日中天。清昭让小顺子日日留心，传回的消息无不显示，她那嫡姐，已然沉浸在新宠的荣光里，对听雪轩这个“冰窟坟场”里的“病秧子”，怕是连眼角都懒得扫一下了。

是时候了。

这日清晨，小顺子匆匆折返，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美人！打听到了！陛下今日午后，按惯例会去御花园西边的‘澄瑞亭’批阅奏折！”

清昭微微颔首：“在屋里闷了这些日子，骨头都僵了。今日天色瞧着还好，我想去御花园……稍微透透气。”

玉簪为她梳了最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簪素银簪子。脸色刻意苍白，唇上点了极淡的胭脂。换上洗得发白的月白襦裙和浅青比甲，整个人清瘦伶仃，如同被霜雪覆盖的寒梅，脆弱易碎又倔强不屈。

午后，御花园西侧。澄瑞亭高踞假山之上。皇帝宋晟霖果然坐在亭中批阅奏折，心腹大太监张德海侍立一旁。亭下不远处开阔的草坪，正是宫中妃嫔练习骑射之处——贤妃林氏，出身将门，其父乃兵部尚书，兄长戍守边关。她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入宫后也保留了习箭的习惯，以此排遣深宫寂寥，也彰显其与众不同的将门风骨。

清昭带着花钗，远远绕开澄瑞亭的视线，看似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径缓缓走着，脚步虚浮。她的眼角余光，早已精准地捕捉到亭中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她的目标，正是贤妃所在的草坪。

刚走近边缘，“嗖——啪！”的破空声和箭矢钉靶的闷响传来。

贤妃一身枣红骑射服，身姿矫健，乌发高束，英气逼人。她正挽着一张精致的角弓，眉宇间带着将门之女的傲气和不耐，似乎对刚才一箭不满意。

清昭仿佛被惊到，瑟缩了一下，带着花钗欲避让绕行，姿态怯弱。这一切的时机、角度、反应，都在她精心计算之内，确保亭上之人能看得分明。

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贤妃拉开了第二弓。箭矢离弦，轨迹微偏，带着尖锐呼啸，直射清昭主仆方向！

“啊——！”花钗尖叫瘫软。

清昭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在真实的惊恐中，她刻意让自己的动作慢了半拍，显得更加笨拙无助。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旁边山石扑去，动作狼狈仓惶到极点。

“嗤！”箭矢擦着她飞扬的月白衣袖，钉入身后泥土！

清昭惊魂未定地跌坐山石旁，胸口起伏，鬓发散乱，衣袖沾泥，嘴唇哆嗦。花钗哭喊着扑过来。

贤妃看清是她，惊讶转鄙夷。踱步过来，居高临下，红唇刻薄：“哟，本宫当是谁挡道呢？听雪轩的慕容美人！病秧子不在冰窟窿里等死，跑出来瞎晃什么？差点被射中，真是晦气。”

清昭身体发抖，挣扎欲起行礼，却惊吓过度腿软，半伏在地：“婢妾……参见贤妃娘娘……并非有意惊扰……久病烦闷……透口气……求娘娘恕罪……”眼神慌乱躲闪。

“透口气？哼！”贤妃嗤笑。李贵人扭着腰肢走来，幸灾乐祸：“贤妃娘娘息怒！何必跟个病鬼计较？慕容美人，你这异族身子骨弱不禁风，还病怏怏的，就该在听雪轩待着！别用病气冲撞了园子娇贵花草，或是被误伤了，平白给娘娘们添堵！自己晦气，别连累旁人！”她讨好地看向贤妃。

贤妃更觉厌恶，嫌恶挥手：“滚回你的听雪轩去！再让本宫看见你乱晃，就不是一支箭这么简单了！”

“是……婢妾这就走……谢娘娘开恩……”清昭在花钗搀扶下，艰难踉跄爬起。

贤妃和李贵人看着，发出讥讽大笑。

澄瑞亭上，宋晟霖早已搁下朱笔，深邃目光穿透间隙，将一切尽收眼底——惊险的箭矢、狼狈的扑倒、贤妃的盛气、李贵人的刻薄、那仓惶逃离的纤细背影。

他看得分明，是慕容清昭。

皇帝英挺的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轻敲石桌。

惊险狼狈怯弱？但……。

王太医月前诊断：“气血两虚，病势缠绵，需长期静养，万不可惊扰……” 可这女子扑倒躲避时的爆发力与反应……绝非真正沉疴虚弱之人能有。旧衣整洁，发髻一丝不苟……听雪轩那种地方，她如何维持这份体面？

一丝极淡的疑虑，在宋晟霖心湖漾开微澜。她的病，好得太快？还是……那场“病”，本就不简单？

宋晟霖重拾朱笔。深邃眼眸深处，对那狼狈身影多了冰冷审视。

就在清昭主仆即将消失在假山转角时，一个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清晰地从亭上传来：

“慕容美人。”

清昭的背影猛地一僵，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沾着泥土、微微颤抖的脊背上。

花钗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抓着清昭的手臂，几乎要瘫软下去。

在她们身后，贤妃和李贵人也听到了皇帝的声音，她们慌忙转过身，朝着声音来源——澄瑞亭的方向，屈膝行礼，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谄媚：

“臣妾（婢妾）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宋晟霖不知何时已从亭中走下，站在离她们几步之遥的地方。明黄色的龙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没有立刻理会伏在地上的清昭，目光先是落在了贤妃身上。

他缓步上前，走到贤妃面前，虚扶了一把：“贤妃免礼。”

贤妃受宠若惊，脸上立刻堆起明媚的笑容，顺势起身：“谢陛下。”

宋晟霖的目光扫过贤妃手中的角弓和远处草靶上颤动的箭羽，语气温和，听不出喜怒：“爱妃好箭术。只是这御花园人来人往，纵有侍卫清场，也难保万全。下次若想练箭，可去西苑的御用武场，那里地方开阔，靶场齐备，也更安全些。” 他这是给了贤妃极大的体面，特许她使用通常只有皇帝和皇子们才能使用的场地。

贤妃闻言，心中大喜，陛下特许她去御用武场，这是何等的恩宠和信任。

她连忙娇声道：“谢陛下关怀！臣妾遵旨！是臣妾思虑不周，差点误伤了人，惊扰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她一边说着，一边得意地瞥了一眼还伏在地上的清昭和李贵人。

“无妨。” 宋晟霖淡淡应了一句，目光随即转向一旁还屈着膝、脸色有些发白的李贵人，语气瞬间变得疏离淡漠：“李贵人，你也起来吧。此处无事，你先退下。”

李贵人心中又是嫉妒又是不安，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强笑着谢恩：“谢陛下，婢妾告退。”

处理完贤妃和李贵人，宋晟霖的目光，终于落回了那个一直伏在地上、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上。

“慕容美人。”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清昭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思绪。她缓慢地转过身，依旧保持着跪姿，深深地伏下身去，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浓重的颤抖和劫后余生的惶恐：“婢妾……慕容清昭……叩见陛下……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她将姿态放到最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仿佛刚才的惊吓和此刻面圣的恐惧叠加在一起，让她不堪承受。

宋晟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月白衣裙，袖口边缘被箭矢擦过的地方沾着泥污，鬓角散落了几缕发丝，贴在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颊上。整个人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风雨打落在地、瑟瑟发抖的雏鸟，充满了无助和脆弱。

然而，宋晟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她伏地的姿态看似卑微，脊背却绷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那颤抖，幅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散落的发丝，反而增添了一种凌乱的美感；还有那月白衣料，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领口袖缘都整整齐齐……这绝不是一个在听雪轩自生自灭的“病秧子”该有的状态。

“起来回话。” 宋晟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谢……谢陛下……” 清昭在花钗的帮助下，颤巍巍地站起身，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的病，” 宋晟霖的目光在她苍白瘦削的脸上逡巡，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太医说需长期静养，忌劳心劳力，忌风邪侵扰。今日风不小，你不在听雪轩好生将养，跑到这御花园来做什么？”

清昭身体又是一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回……回陛下……婢妾……婢妾在听雪轩闷得久了……今日……今日难得有些阳光……想着……想着只在附近……透一小会儿气……绝不敢走远……更不敢惊扰任何人……”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鼓足了勇气，声音带着恳求的哽咽，“婢妾真的……只是太闷了……求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