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宴席中,日倒初次踏足此地。一张白色的桃木长桌,其边缘被精雕细琢成云纹状的流水线条,桌面上平整地铺陈着黑白相间的餐巾。侍从们动作整齐划一,他们井然有序地将一道道佳肴放置于固定之处,弯腰、抬手、交错、转身,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一侧的侍从为她盛汤,玉盘内的银制刀叉散发着清冷的光泽,她瞬间便食欲全无。
宫惜之轻抿一口茶,目光抬起:“怎么?不合口味?”
她浅浅一笑,轻轻推开面前的汤碗,从容起身:“大概我还尚未习惯对着一个‘川’字用膳,抱歉,您请慢用。”
他眉头紧皱,冰冷的目光定在桌上,果然满桌盘子被摆成了一个川字。是他对无关紧要之事太过漠然,还是女子本就如此不可理喻呢?
一股烦闷之情涌上心头,他望着那个冷峻的背影,沉闷地说道:“你且站住。”
侍从们悄然退去,空旷的空间里气息回旋,激荡出丝丝寒意。
辛酒里转过身来,清冷的眼眸中三分讥讽、两分淡漠,随后走到餐桌旁,认真地将餐盘全部打乱,重新摆成莲花的模样。
“我无权指责你铺张浪费,但至少,用餐是家人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若你连这点都不懂,我不介意善意地提醒你,宫人少爷。”
他凝视着她那苍白而憔悴的脸庞,头顶的吊灯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他扬眉挣脱开来。
仅仅一瞬间,他的傲慢便土崩瓦解。
不过,有些人天生就骄傲成性,只需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众人便不得不对其俯首帖耳。可惜之便是这般人物,拒绝承认自己的情感。
薄唇轻启,毫不留情地给予她沉重一击:“那不过是你们平民百姓苦中作乐的观念,你既来到此处,就要遵循这里的规矩,牢记你的身份,你首要之事便是配合我。”
一股神经快感流窜全身,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像你这般固执而又可怜的人,才会死死抱着那点微薄的自尊心不放手。我让你来代替白微澜,为的就是让你去超越她,而不是听你在这儿讲那些荒唐的道理。就你这种不明事理的清高,拿什么和白微澜相比?”
对峙结束,那股凌人的快感瞬间消散,他逐渐变得僵硬。伴随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辛酒里猛然清醒过来,可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连四肢百骸都散发着凉意。
他那洞若观火般的斥责,犹如烈焰一般疯狂灼烧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来到这里的首日,她仅存的一点尊严就被他狠狠地踩在脚下。然而,她心里清楚,他说得没错。
早些时候,她曾在书中看到这样一句话:若是对自己过多自省,触及到生命的深渊,便会陷入更漫长的黑暗之中。她早已深陷在黑潭之下,因为罪孽深重,又无人救赎,她便放任自己,让偏执肆意地夺取理智,近乎疯狂地折磨自己。
如果,如果她能早点醒悟,是不是就能看到一丝光明呢?
在幽暗的会客厅里,宫惜之独自倚在沙发里抽烟。沙发柜上的一盆苍竹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隐约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头。
满室璀璨的光华下,她静静地蹲下身子,捂住脸。
他的身影瘦削,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他吐出烟圈,黑眸迷蒙,她在哭吗?
茶色的烟灰缸里躺着好几个烟头,他直起身,将手中的香烟缓缓碾灭,向来整洁的袖口卷起了两寸,虽然凌乱但依旧不失庄重。
房门被轻轻叩响,接着传来她毫无波澜的声音:“是我。”
宫惜之短暂惊讶后,收敛起满心思绪,起身开了门。当目光触及她时,瞳孔骤然放大。
她身着一条及膝的珍珠白连衣裙,圆口波浪领,不长的头发用丝带束在脑后,露出一截细腻白皙的脖颈。
她从容地交握着双手,一双眸子格外清澈,然而那抹浅淡笑容背后却隐藏着更多他看不透的东西。
他紧抿嘴唇,目光如凿。辛酒里微微一笑:“我在衣橱里挑了一件。
她沉默不语,再次伸出手,却是将他身后的门推开,收回了目光。她喃喃道:“这里面烟味太浓,待久了对身体无益。”话音未落,手腕便被人猛然抓住。他眼底的波澜她不愿深究,任由那炽热而逼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而他则是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
他的耐心先被消磨殆尽,脸色铁青地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她缓缓向前迈了一步,幽幽说道:“忘记了吗?要我配合你的话。”
言罢,又往后退去,眼底藏着笑意,“听方谏说,今天下午要去定制礼服,接着熟悉流程与宾客名单,最后学习礼仪形态。我们仅有几天时间,您确定我能不负所托?”
她把手移到他翻卷的袖口,笑道:“还是让我帮你穿戴妥当?”
他骤然松开她的手,目光深邃,反手将她关在门外,随后传来低沉的声音:“你先去楼下等候。”
辛酒里扶着铁栏杆缓缓下行,悄然将笑意敛去。
这社会本就是弱肉强食,于这场力量悬殊的较量中,她不得不费力去适应所有的游戏规则,哪怕只是粉饰太平,才可能有足够的本事分庭抗礼。
车子在九曲弄堂口停下,宫惜之二话不说下车便朝里走去。弄堂弯弯绕绕,各家各户门前摆放着瓦盆栽种的花卉,也有砖砌的小花坛,三两个梳着羊角辫的孩童嬉闹着穿梭于门板墙后,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不管外界繁荣昌盛抑或动荡不安,这里静谧得仿若另一个世界的后院。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贩歪歪扭扭地从拐角冲出来,嘴里吆喝着:“哎……麦芽糖喽……哎……麦芽糖……”他出现得太过突然,方才还在玩耍的那个红衣小女孩仍站在巷子中央,辛酒里……
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一位小女孩早早地来到了一家车行。她匆匆地迈进门,没承想竟撞上了身后站立的一位男子。她赶忙道歉,那男子则略显尴尬。他急忙下车,向她赔礼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言罢,他扶着墙,仿佛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此刻,一个身着鲜艳服饰的小男孩恰巧从旁经过,目睹此景,他急忙跳下车,关切地问道:“有没有受伤呀?”小女孩满含感激地回答:“没关系,就是被吓了一跳。”
小男孩对她的回应似乎感到诧异,眼神一闪,嘿嘿笑道:“哎呀,那您可得当心呐。”话音刚落,他便转身离去。两人目送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小女孩继续前行,转了个弯,最终停在一栋矮墙石瓦的旧屋前。她轻拍木门上的吊钩,缓缓推开大门。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她衣着朴素,脸上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老妇人热情地招呼道:“哟,可算来了,他在里头呢。”
原来,这位老妇人是宫家往昔的老仆,自小看着宫家两兄弟长大。虽年事已高,但她依旧与宫家人保持着紧密联系。宫夫人时常会派人送来衣食补品,彼此关系甚是亲近。
老妇人的丈夫曾是宫廷御用裁缝,技艺高超,只要你说得出的样式,他都能制作出来。年轻时他风光无限,后来清朝覆灭,虽保住了性命,却遭受了打击,脾气变得愈加乖戾。他们走进屋内,只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正伏在一架缝纫机前,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神情专注,不苟言笑。
老妇人招呼他们在一旁的八仙桌边坐下,又斟了两碗茶,一边催促老者起身,不料他一声不吭,依旧埋首于手中的精细活计。婆媳二人正欲上前抱怨,老妇人却制止道:“好婆,莫急,让水伯先忙着。
”婆婆擦了擦手,笑容可掬地说:“这老头子就是这么个倔脾气,让你们看笑话了。我去给你们做两碗酒酿圆子尝尝,那酒酿都是新做的,香得很呢。”
宫惜之轻轻点头。
辛酒里环视四周,屋子虽旧,但内壁已被重新粉刷,室内陈设也样样俱全。
她偷偷望向宫惜之,他正捧着半新的茶碗吹散热气,又浅尝了一口。她原以为像他这般讲究之人会嫌弃这粗茶旧碗,这一看竟愣住了。
察觉到他也看向自己,她急忙移开视线,恰巧看见水伯正在缝纫机旁用银针穿线,那只苍老的手不住颤抖,显得十分吃力。
她起身到水伯身旁,从他手里接过线头,轻而易举地穿好了针线。
谁知水伯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挥手道:“谁要你多事!”
身后的宫惜之沉声唤道:“水伯。”
老头儿又冷哼一声,目光转向辛酒里,推了推老花镜,撇嘴说:“就是你要做嫁衣?”
辛酒里不明白宫惜之为何非要麻烦这位老人。连婚姻大事都只是一场交易,还有什么不能凑合的呢?见她不答,水伯冷哼道:“我几十年没给人做过嫁衣了,这把老骨头早就没了那手艺,你们白跑一趟。”
这时好婆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出来,听到这话,“砰”地放下托盘,上前就打,边打还骂:“你这老东西,要不是少爷和夫人,咱们能过上好日子?你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不行就去街上讨饭,看你这老骨头还要不要脸。”宫惜之似是对这场景习以为常,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水伯依旧带着几分不甘,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随后缓缓抽出皮尺,算是做出了让步。辛酒里举起双手,任由水伯测量尺寸。水伯一边用笔在手心记录下数字,一边低声嘟囔:“瘦得如此单薄,就算穿上婚纱恐怕也不见得能有几分姿色。”
她略显尴尬地低下头,好婆则嗔怪地骂道:“死老头子,尽瞎说,姑娘长得这般水灵,是我们大少爷的福气呢。”
那边的宫惜之望过来时,只见她转过身去,皮尺环绕着她的腰,那纤细的腰肢似乎一只手就能握住。
夕阳渐渐西沉,前方已升起袅袅炊烟,辛酒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宫惜之面对面坐在一间简陋的小屋里,吃着一碗清甜的酒酿圆子。
这大概就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吧,她越发感到不安。自从九曲石弄出来后,他们就一刻不停地赶往举办婚礼当天仪式的会场,那地方位于租界内,本来参加订婚宴的都是政界要员、商界名流,一般人根本无法踏入那道门槛,这也同时隔绝了许多潜在的安全隐患。方谏已经提前到达,几人匆匆吃过晚饭,就开始熟悉周围的休息室。中央台上已经搭起了高高的悬顶纱帘,圆形舞池也已经有了大致的框架装饰。
辛酒里一路默默学习、默默记忆,闭口不谈白微澜当天是否会现身。宫惜之推开一扇雅致的房门,里面有半面墙大的落地镜,圆形的绕墙沙发,梳妆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胭脂口红。她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化妆室,不禁有些惊讶,耳边却传来宫惜之冷淡的声音:“到时候你就在这里换装准备,会有人来带你出去。”
方谏抱着厚厚的一摞文案走过来,累得满头大汗,宫惜之双手背在身后,一双冷目黯淡无光,他转头对她说:“这些是重要宾客的资料,你回去之后看一遍,不需要全都记住,熟悉一下就行。”
她正准备去接,方谏笑嘻嘻地说:“我来拿,我来拿。”
宫惜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方谏会带你去学礼仪,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辛酒里坐上前来时的车辆返回,宫惜之与方谏则乘坐另一辆车驶向相反的方向。回想下午,他是为了处理水伯之事才抽空陪伴自己。刚刚聆听他的分析,那细致入微的观察与深思熟虑的态度令她钦佩不已。不可否认,宫家庞大的产业与他的悉心经营息息相关。
次日清晨,她早早起身梳洗,橱柜里挂满了艳丽又端庄的洋裙。她选了一件暖黄色的真丝衬衫,搭配白色的束腰褶裙,又随手取了一顶草编檐帽。出门时,一众仆人齐齐鞠躬,辛酒里头也不回地走向车旁。此时方谏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哼着小曲儿。一看到她那婀娜的身影,老脸忍不住一红,急忙下车为她开车门。
辛酒里朝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并道了声:“早安。”
方谏心里一颤,结结巴巴地回了句“早安”。
车子一路驶向闹市区。街市上热闹非凡,都是早起摆摊的小商贩。马路两旁挤满了早餐摊位,穿着旧马甲的年轻少年在兜售早报。
再远处,开店的小伙计正将门板整整齐齐地码在一旁,旁边站着一个满脸怨气的中年女子。只见她骂了几句,那小伙计便迅速跑到一个包子铺前买了两个包子。
满街的黄包车夫拉着空车跑来跑去招揽客人,一眼望去,熙熙攘攘的都是忙碌奔波的百姓。
人流如潮,车子行进缓慢。方谏挨着一个大娘的摊位缓缓停下,回头问她要吃些什么。
当用油纸包好的海棠糕从车窗递到她手里时,那位苍老的妇人畏畏缩缩地说:“小姐,您拿好。”
她一怔,何时自己竟变得高人一等,成了只会坐在车子里搔首弄姿的富家小姐?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活着,是否应该为了那个人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