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辛酒里同宫夫人一道坐车回去,宫家老宅是传统的旧式别院,假山水榭,有点苏州园林的味道。
后来经过翻新,四周扩建了两倍,只保留了部分红墙黛瓦的主屋,车子从前门开进去,除了几棵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榆树,皆是西式的洋楼。
由于围墙极高,四周都是草木,夜晚的湿气混合着树木的清香,拂在手背上都是凉凉的。
两旁通亮的路灯一直延伸到主屋门前,远远便看见一帮用人守在门口四处张望,待到近了,那车灯一照,一帮丫头老妈子就扯开了嗓子喊道:“快,夫人回来了,太太回来了。”
等到她们下车,那些个小丫头一窝蜂都挤了过来,其中较为年长的老妈子喊了一声:“还有没有规矩了?都站好了。”
宫夫人掩唇笑笑,又拉起辛酒里的手边走边道:“要看就进屋好好儿看清楚了,你们这帮没皮没脸的小丫头。”
客厅里摆着欧式的青花绣金双木沙发,她们刚坐下,方才那位大婶便笑眯眯地问她:“太太爱喝什么茶?”
宫夫人正捏着一片薄薄的状元糕,招呼道:“你若是喜欢吃什么就跟方婶说,回头叫厨房给你做,不用客气。”
方婶忙声应道:“对对,这宅子本来就是人多才热闹,一家人哪用得着客气。”
一看这巧言巧语的神色,辛酒里觉得十分熟悉,想来方婶应是方谏的母亲,她笑着点了点头:“我喝红茶就好。”
宫夫人想了想,又对方婶吩咐了一句:“改天李大夫来的时候,让他开张膳食单,你瞧这孩子瘦得……若不好好儿调理,将来生孩子就要吃苦头了。”
一干用人娇笑着瞅着她,辛酒里到底脸皮薄,登时红了脸。
谈话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刚刚那位遇害的男人,就连宫惜欢也镇定自若地笑着吃点心,满脸不谙世事的纯真。
直到后来辛酒里问及时,她却好奇地反问:“上海这么大,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每天都在死人,大嫂为什么要关心这些呢?辛酒里愣了愣,反问道:“你不会觉得害怕吗?”“害怕?”她木然地摇头,“我又不认识他,再说大哥都会处理好的,为什么要害怕呢?”看她不语,宫惜欢又追问道:“大嫂,你是不是跟大哥一样?”“他怎么样?”“父亲去世后,大哥好几年都会晕血,后来就好了。二哥也常常受伤流血啊,所以母亲不喜欢他在司令身边做事。”她淡淡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宫家的主屋是宫夫人的卧室,两旁分别有一座斜梯通向二楼,稍往后就是与主屋接壤的小栋洋楼,走廊的西边便是宫惜之的卧室。就在她们回来之前,说是已经派人将房间装点了一下,可她一开门,满眼皆是大红的纱帘,原本装修沉闷的房间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古怪。辛酒里翻了翻床榻边上的行囊,她自己的衣服被丢在了别墅里,包括那把令她心悸的手枪。她早早梳洗完毕,趴在床边就睡了过去。新婚的第一晚,宫大少爷一夜未归。隔日一下楼,便听得一帮丫鬟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宫夫人正提了几枝鲜艳欲滴的玫瑰从院子里走进来,放了手中的篮子,便问道:“玲珑,二少爷怎么样了?”被称为玲珑丫头很机灵,甜甜地道:“还睡着呢,被人抢回来困了一个晚上也累了。”玲珑乖巧地笑道:“玲珑不累,等到二少爷醒了,玲珑保证说服二少爷来给夫人认罪请安。”宫夫人似笑似怒地嗔了一声:“小丫头,就你嘴甜。”
整座宅子大概二十来人,除了一些干粗活的仆人和厨房的师傅她没见过,其余不分老少都能言善道,皆以讨好逗乐宫夫人为目的。
宫惜之平时忙生意,婚前平均每个礼拜抽出两天时间回来陪宫夫人吃饭,宫惜在在司令府做事,没那么自由,因未成家,一直住在这里,之前被宫夫人赶去私宅,实属意外。而宫惜欢每日都会去学堂上学,周末还有课外授业。
饭后,宫夫人和几位太太在后厅打牌,她陪着看了几圈,便回楼上,除了这东西两头的洋房,正中央还有一个大阳台。
阳台一隔为二,中间有扇透明的玻璃门,外头一半是露天的,夜晚的时候可以望见大片星空。
里间是颇大的空间,两面墙壁都固定了木质书架,上头摆满了分类好的书籍,两张长木椅相对而放,除此之外并无多余的装饰。
这么看来,这应该是一个开放式的书房。
没隔多久,玲珑便领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上来,方婶紧跟其后。
一瞧见她,方婶便拐了过来,热情又不乏客气地道:“二少爷还没醒,先让李大夫过去瞧瞧,昨天夫人交代要给您开些药膳,您要不随我一道去。这宫家上下都知道,夫人嘴巴硬,可每回二少爷打个喷嚏,咳嗽一声,夫人就要心疼个好几天,那眼泪都是吞进肚子里的,连吃饭也没胃口。”
辛酒里适时点点头。
李大夫也算宫家的御医了,小圆脸,金丝边眼镜,嘴巴上还留着两撇小胡子,要仔细看的话,其实没那么老。
宫惜在正在输液,因为宿醉,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脸色有抹病态的潮红,发丝凌乱地覆在额头。
那位李大夫伸过手来替辛酒里把脉,随后又对着她端详了许久,才转过身,写了几笔。
可没写多少,又突然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朝方婶道:“麻烦你带路去一趟药房,我得去看看这几味药还够不够。”方婶连连点头,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宫惜在:“二少爷这边……”
“不碍事。”李大夫收起他随身携带的皮箱,快步往外走。
方婶急急跟了上去,临走前还对辛酒里道:“太太,我去去就来,二少爷麻烦你先照看一下。”
辛酒里愣愣地站在床边,床上的人睡得不太稳,眉头皱了又皱,额头开始渗汗。
看来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了,她弯腰去帮他拂开碎发。手指刚刚触及他的额头,那双略带迷离的双目却猛地睁开。
房间里寂静得只听到彼此轻而缓慢的呼吸声,辛酒里错开他冰冷的眸光,双手迅速缩回身后。
回身时,隐约看见他眼底的一抹失望。
随后,她一声不吭地往门外走。
身后传来一道干哑的嗓音,却再无熟悉的轻佻之意,他只是沉沉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并没有多余的话语。
辛酒里一直在楼梯口等着方婶上来,见她端着一罐白瓷装的汤药,匆匆道:“他已经醒了,那我先回房了。”
早上起床时随手拉开了窗帘,骄阳一晒,整个房间闷热难当,她挑了角落里那把黑色铁椅坐下来,面前的铁面圆桌有些凉意,花瓶里插了几枝新鲜的玫瑰。
辛酒里趴了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转眼间进入梦乡,梦里雾气朦胧,有人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她却如何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脸,只看到一闪而过的刀光。
惊骇之下,场景突然切换。
梦中她又回到了以前居住的地方,墙边栽着几株锦葵,男子清瘦的身影缓缓走来,他的笑容耀眼如曙光,几乎望一眼就要溺毙在那种温柔里。
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像被定住一般,无法动弹。
四周的景物散去,他们相对站在一片黑黢黢的空地上,他深深地看着她,唯恐她就要消失一般。
电光石火的那一刻,他轰然倒下,她的身体猛然一颤,耳边全是尖锐的风声,她也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究竟有没有喊出声。
那些呼喊声全都埋进身体里,她痛得几乎全身都在流血。
肩膀被人推动,她睁开湿润的眼睛,宫惜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稍愣,又皱眉问道:“林若涵是谁?”
听到林若涵这个名字,她满身的力气仿佛突然回来了,尽责地戴上属于宫家大少奶奶的面具,笑着站起来:“你回来了。”
宫惜之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到满屋子的红色纱帘时,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晚饭时宫惜在仍未出现,宫夫人念了几声,转而担忧起宫惜之,之前的婚礼事宜加上婚礼上的杀人事件,他已经连着几天没有休息。
整个人看起来仍是不苟言笑的样子,眼底的倦意却很明显,他只顾吃饭,从头至尾没多说一句废话。
吃完一扔筷子,便上了楼。
宫夫人叹了一口气,又将目光移到辛酒里身上,替她夹菜道:“老大就是这脾气,辛苦你要多体谅他一点。”
辛酒里眸光随意抬向二楼,微笑应允。
话题很快被宫惜欢带到学堂中的趣事上去,也不知她从哪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兴奋道:“今天同学们都问我昨天婚礼的事情,母亲你看,这里都登了,还有大嫂的照片,她们个个都羡慕极了,说是要来家里玩。”
宫夫人拿起报纸端详了一阵,又瞪了一眼宫惜欢:“你那些个同学每次来都闹翻天,尽知道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宫惜欢摇着她的手臂,嘟哝道:“我保证这回我们肯定安分守己,况且让大哥大嫂还有二哥都参加,她们不敢胡来的,母亲你就答应了吧,算我提早过生日行不行?她们都想看大嫂嘛。”
宫夫人嫌弃似的推开她的手,任由宫惜欢在旁边软磨硬泡,一帮用尺站在一旁偷笑,
辛酒里无奈地瞥了一眼那张《东方早报》。
大标题赫然写着:宫惜之昨日大婚铲除前任会长,陶友易身败名裂。
小标题是:神秘新娘取代白家小姐。
晚饭结束时,
宫惜欢终于取得宫夫人的同意,
于这个周末在家举办同学派对。
而辛酒里却面临一个尴尬的问题:
今晚难道要和宫惜之共处一室?
显然考虑这个问题的不止她一个人。
饭后照例陪宫夫人喝茶聊天,
等她回房时,宫惜之已等得不耐烦。
他沐浴完毕便躺到床上,
身体累极。
刚埋入枕间,
一股好闻的清香钻进鼻子里。
他呆了半晌,
才意识到前一晚——
新婚之夜他名义上的妻子正住在这里。
辛酒里开门看见靠在床看书的宫惜之,
如此形态与新婚夫妻无异,
她杵在原地。
宫惜之下床向她走来,
将她身后的门关上。
他这个动作很有歧义,
辛酒里急忙退到角落里。
他轻哼一声,
眼底毫无其他意思。
宫惜之指了指床,
俊颜透着淡淡不耐:
“我要睡了。”
辛酒里别开脸,
面颊微烫:
“等……”
原本黑沉的目光彻底暗了下去。
宫惜之索性半躺床上,
用尽最后耐心丢下话:
“对我们的关系你大可放心——
我不会做任何事,你也别提无理要求。
至少在宫家这三个月,戏必须演好。”
辛酒里犹豫地看着大床,
最后从箱子里拿出换洗衣物:
“我去洗澡。”
宫惜之板着脸背过身去。
她在浴室磨蹭许久,
出来时宫惜之显然已睡着,
呼吸均匀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