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系展厅的木门被风推得吱呀响时，潇柒正对着玻璃柜里的骑楼模型出神。
晨光从天窗斜切进来，刚好落在模型的第三根廊柱上，投下的阴影与底座上标注的“辰时”刻度严丝合缝。她踮起脚尖凑近看，发现那些迷你廊柱竟是用真正的青石板磨成的，连表面被雨水冲刷出的细小凹痕都清晰可辨。
“连青苔的位置都算准了。”
澄澈的声音带着晨露的湿意，从身后的台阶传来。他今天穿了件深灰工装外套，袖口沾着点石膏粉末，左手拿着把微型卷尺，正弯腰调整展柜旁的补光灯角度。“上周调试时发现，卯时的光影总差两毫米，拆了三次屋顶才找准角度。”
潇柒的目光落在模型二楼的栏杆上——那里倚着个指甲盖大的小人，穿着浅蓝裙子，裙摆上绣着极小的星芒图案，像谁把某个午后的记忆按了缩小键。她指尖在玻璃上轻轻点了点，小人的影子便顺着光线晃了晃，像在朝楼下张望。
展厅里陈列着数十座模型，从古希腊神庙到现代玻璃幕墙，大多带着建筑系特有的严谨。唯独澄澈的作品总藏着些柔软的细节：哥特式教堂的尖顶里藏着只纸折的鸽子，四合院的影壁后粘着片晒干的桂花，而这座骑楼模型的瓦片下，竟压着半片枫叶标本，叶脉间隐约能看见银线绣的星芒。
“你把枫叶藏在这里了。”潇柒转头时，撞进他含笑的眼睛。晨光在他瞳孔里碎成金箔，她忽然想起上周在骑楼，他把那片枫叶递给她时，耳尖比枫叶的红更深些。
“模型需要点自然的肌理。”他伸手转了转模型底座的旋钮，屋顶的遮光板缓缓移动，廊柱的影子便在地面游走，“就像建筑离不开光，总得有些从生活里偷来的碎片，才不算冰冷的图纸。”
说话间，隔壁展台传来争执声。两个穿实验服的男生正为某座桥梁模型的承重数据争论，声音撞在白墙上反弹回来。潇柒看见澄澈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随即从帆布包里掏出副降噪耳机递给她：“上次看展你说吵，特意借的。”
耳机里流淌着钢琴版的《卡农》，旋律像水流过鹅卵石般温润。她透过镜片看他时，发现他自己没戴耳机，只是微微偏着头，把耳朵转向展厅安静的角落。晨光顺着他的发梢滑下来，在工装裤的膝盖处积成一小团光晕，那里磨出的毛边让她想起自己速写本里总被反复描摹的线条。
“这座骑楼的原型，在老城区的福安里。”澄澈忽然指着模型底座刻的小字，“去年暴雨冲垮了半面墙，现在正在翻新。”他从口袋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是拆迁前拍的——夕阳把骑楼的影子拉得很长，穿蓝布衫的老奶奶坐在门槛上择菜，廊柱间晾着的白衬衫被风吹得猎猎响。
潇柒注意到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2023年秋分，光影停留最久的一天。”字迹与模型底座的刻字如出一辙，笔锋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展厅中央的旋转展台上，摆着座透明的玻璃房子模型。阳光穿过时，在地面拼出万花筒般的图案。潇柒刚数到第三十七道光斑，就听见澄澈说：“这是根据你的广告策划做的。”他指着模型里嵌着的微型屏幕，上面循环播放着城市光影的延时摄影——从春分到冬至，从黎明到黄昏，每帧画面的角落都标着具体时间，“你说‘城市记忆藏在光影的褶皱里’，我想让它变成能触摸的形状。”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策划案里，有段被导师批注“过于感性”的文字：“最好的广告，是让观众在画面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此刻那些流动的光斑落在她手背上，像谁在轻轻写字，她忽然读懂了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原来他不仅看了策划案，还把那些被否定的温柔，悄悄种进了玻璃房子里。
临近正午时，展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骑楼模型惊呼：“妈妈快看，里面有人！”潇柒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发现模型二楼的窗边又多了个小人，穿着米白衬衫，正弯腰对着楼下的蓝裙小人笑。
“什么时候加的？”她转头问澄澈，发现他手里还捏着个没来得及放进去的小人，手里捧着迷你的奶茶杯，三分糖加椰果的标签清晰可见。
“今早五点。”他把小人放在模型的长椅旁，两个小人的影子在阳光下慢慢靠近，“突然想起骑楼的长椅，该有个人陪你坐。”
展厅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把石膏的气息搅得漫开来。潇柒翻开速写本，发现夹在枫叶和银杏叶之间的，不知何时多了张便签，上面是用建筑绘图笔写的公式：“日照角度=心动频率×陪伴时长”，等号后面画着颗被光斑填满的心。
“这公式不对。”她故意板起脸，笔尖却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心的中心，“少了个变量。”
澄澈探头来看时，她迅速在空白处补了个简笔画——是两只交握的手，指尖缠着银线，线的尽头系着颗星星。
午饭是在系楼旁的咖啡馆吃的。澄澈点了两份提拉米苏，把撒着可可粉的那盘推给她：“上次看你喝摩卡时，总先把奶油上的可可粉舔干净。”他说话时，阳光穿过咖啡馆的百叶窗，在他手背上投下细条状的光影，像谁用尺子画的平行线，却在指尖处悄悄拐了弯。
潇柒忽然注意到他工装裤的后袋鼓囊囊的，像塞着本书。趁他去续水时，她偷偷瞥了眼，发现是本广告学概论，书脊上贴着便签，写着“第三章：受众心理与情感投射——重点标注”，字迹旁画着只举着画笔的小猫。
午后的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咖啡馆的玻璃上，晕开片模糊的水痕。潇柒看着窗外的骑楼被雨雾笼罩，忽然想起模型里的青石板——不知此刻是否也积着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二楼两个小人的影子。
“雨停后带你去个地方。”澄澈从背包里拿出把黑伞，伞骨上挂着个迷你的建筑模型挂件，是座小房子，窗户里亮着暖黄的灯，“福安里的骑楼翻新好了，今天开放。”
雨势渐小时，他们踩着积水穿过操场。潇柒的帆布鞋进水了，澄澈便背着她走过水洼，他的肩膀很稳，像座结实的石桥。她趴在他背上数雨水从伞沿滴落的次数，数到第七十三滴时，听见他说：“模型里的小人，是按我们的样子做的。”
福安里的骑楼果然变了模样。新补的墙面还带着水泥的潮气，却特意保留了原来的木纹窗棂。有位白发老人正坐在修复好的长椅上，对着本旧相册出神。相册里夹着张黑白照片，两个年轻人站在骑楼前，男生手里拿着建筑图纸，女生的发梢别着片枫叶。
“那是五十年前的我和先生。”老人笑着指照片，“他是建筑师，总说这骑楼的光影是最好的设计。”她忽然看向潇柒手里的速写本，目光在枫叶标本上停了停，“你们年轻人，也爱收集时光的碎片呀。”
暮色漫上来时，澄澈牵着潇柒的手站在骑楼中央。夕阳穿过廊柱，在地面拼出完整的星芒图案，与模型底座的刻痕完美重合。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躺着枚银戒指，戒面是片枫叶，叶脉间镶嵌着细小的碎钻，像把星光揉碎了嵌进去。
“用模型剩下的银料做的。”他的指尖有些抖，戒指的内侧贴着张极小的标签，刻着“1:1，永恒比例”，“建筑要考虑承重，感情却不用——我想试试，能不能用余生做你的承重墙。”
潇柒的眼泪落在戒面上，碎钻的光便漾开来，像谁在她手心里撒了把星子。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骑楼的影子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她忽然明白，那些藏在模型里的光阴，那些被光影记录的瞬间，从来都不是冰冷的设计，而是某个人用温柔搭建的，只属于他们的小小宇宙。
她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转身时，看见澄澈正举着相机对准她，镜头里，骑楼的光影在她裙角流淌，像条缀满星星的河。
“咔嚓”一声轻响，时光便在这一刻，永远停在了相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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