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青石板路总像浸在水里。梅雨季刚过,潮气顺着墙根往上爬,把青砖染出深浅不一的绿。林小满蹲在"旧时光"书店的后门,用抹布擦着台阶上的青苔,指尖蹭到砖缝里嵌着的碎玻璃,刺出细小的血珠。
她没吭声,只是把手指往围裙上蹭了蹭。围裙是深蓝色的,洗得发白,边角打着补丁——是陈叔给的。三个月前她来这里找活干时,身上还穿着洗得变形的高中校服,现在这套围裙倒成了更合身的衣裳。
"小满,进来喝口茶。"陈叔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混着翻书的沙沙声。
书店里比外面暗些。顶梁上吊着盏老式吊灯,灯泡蒙着层灰,光线下沉时,刚好落在靠窗的那张藤椅上。陈叔就坐在那儿,手里捧着本线装书,书页边缘卷得像浪花。他面前的木桌上摆着个搪瓷杯,杯身上印着的"为人民服务"早就褪了色,杯口缺了个小角,里面的茉莉花茶正冒着热气。
林小满走过去,接过陈叔递来的另一杯茶。杯子是新的,玻璃的,杯壁上还贴着价签没撕干净。她小口抿着,茶味很淡,带着点涩。
"今天整理西厢房的旧书了?"陈叔翻了页书,目光没抬。
"嗯。"林小满点头,"翻出来好多民国时候的杂志,纸都脆了,一碰就掉渣。"
"小心点整,"陈叔说,"那些杂志里夹着东西呢。以前的人爱往书里夹照片、票根,还有信。"
林小满"哦"了一声。她想起刚才整理时,从一本《良友》画报里掉出张泛黄的电影票,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隐约能看出"金城电影院"几个字。她把票小心夹回画报里,想着等下再仔细看看。
西厢房是书店最里面的一间,常年锁着,窗户糊着旧报纸,光线昏暗。陈叔说那里堆着的都是几十年没人动过的旧书,让她慢慢整,不急。今天她推开房门时,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涌出来,呛得她打了个喷嚏。房里堆着的书摞到了屋顶,中间只留着条能过人的窄道,阳光从报纸的破洞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无数灰尘在光斑里飞。
她蹲在书堆旁,一本本往外挪。书大多没封皮,书名是用毛笔写在书脊上的,有的已经晕开了,像水墨画。她整到第三摞时,手指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那是个黑色的皮本子,巴掌大小,封面上烫着暗纹,是朵早就看不清样子的花。本子上了锁,黄铜锁扣锈得厉害,却没坏。林小满把本子拿起来,沉甸甸的,她晃了晃,里面没声音。
"陈叔,"她当时举着本子问,"这是什么?"
陈叔抬头看了眼,愣了下,随即摆摆手:"不知道,许是以前住这儿的人落下的。你先收着吧,等整完了再说。"
此刻林小满摸了摸口袋,那本子正安安稳稳躺在里面。锁扣硌着掌心,有点凉。
"对了,"陈叔忽然放下书,看着林小满,"昨天你爸来电话了。"
林小满握着杯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杯壁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她没说话,眼睛盯着杯子里的茶叶,茶叶沉在杯底,像些蜷缩的小虫子。
"他问你什么时候回家。"陈叔的声音很轻,"我说你在这儿挺好的,让他别操心。"
林小满还是没说话。她低头喝了口茶,茶水烫得舌尖发麻。
她已经三个月没回过家了。高考结束那天,她把准考证撕了,揣着兜里仅有的五十块钱,从家里跑了出来。她没带手机,没带身份证,就穿着那身校服,沿着马路一直走,走到天黑时,看到了"旧时光"书店的灯牌。
灯牌是木头做的,"旧时光"三个字是手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外面罩着层玻璃,里面的灯泡忽明忽暗。她站在灯牌下,看着书店的门,犹豫了很久,还是推开了。
陈叔就在现在坐的藤椅上,当时他手里捧着的是本《水浒传》。看到她进来,他没问她是谁,也没问她来干什么,只是指了指桌前的凳子,让她坐。那天晚上,她在书店的长椅上缩了一夜,陈叔给她盖了件带着烟草味的旧外套。第二天一早,他问她想不想留下来帮忙,管吃管住,一个月给两千块钱。
她答应了。
"小满,"陈叔叹了口气,"你爸...他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林小满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
她知道。她知道父亲是为了她好。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她考砸了,年级排名掉了一百多名。父亲拿着成绩单,在客厅里踱了一夜的步,烟蒂扔了一地。第二天早上,他红着眼睛对她说:"要不,咱复读吧?"
她没说话。她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从高一到高三,她的成绩就像条没力气的鱼,在及格线上下扑腾。可父亲不这么觉得,他总说:"你妈走得早,我就盼着你能考个好大学,将来不受罪。"
母亲是在她初二那年走的。肺癌,查出来时已经是晚期。母亲走的那天,父亲抱着她,浑身都在抖,却没哭。从那以后,父亲话更少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盯着她的学习。他会在她写作业时,悄悄端杯热牛奶进来;会在她考试失利时,假装不在意地说"下次努力";会在她睡着后,偷偷进她房间,看她的错题本看到半夜。
可她还是跑了。那天父亲说"复读"时,她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她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头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以前是弹钢琴的,后来为了供她上学,去工地上搬砖,去仓库里卸货,变得粗糙又难看。她忽然就不想复读了,不想再让他失望了。
"其实你爸给你报了个会计班,"陈叔又说,"他说你心思细,学会计合适。"
林小满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口擦了擦,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擦不完。她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时,总说她"心细得像筛子"。有次母亲织毛衣,掉了根针,她趴在地上找了一下午,最后在沙发缝里找到了,针上还缠着一小截毛线。母亲笑着揉她的头发,说:"我们小满将来能当侦探。"
"我明天回去看看。"她哽咽着说。
陈叔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搪瓷杯推到她面前。她拿起杯子,大口喝着,茶水的热气熏得眼睛更酸了。
傍晚的时候,林小满把整理好的书搬到前院。夕阳斜斜地照进来,给书脊镀上了层金边。她蹲在地上,把书一本本摆到书架上,忽然想起口袋里的黑皮本子。
她摸出本子,借着夕阳的光仔细看。锁扣上的锈迹里,好像卡着点什么。她用指甲抠了抠,掉下来一小块泥土。她又晃了晃本子,还是没声音。
"这锁能打开吗?"她问正在关门的陈叔。
陈叔走过来,接过本子看了看:"这锁是老款的,找个细点的铁丝就能撬开。不过..."他顿了顿,"说不定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想看看。"林小满说。
陈叔没再劝,从工具箱里找了根细铁丝递给她。林小满捏着铁丝,小心翼翼地插进锁孔里。铁丝很软,她试探着转了转,没动静。她深吸口气,调整了下角度,再转时,忽然听到"咔哒"一声轻响。
锁开了。
她把锁取下来,翻开本子。第一页是空白的,纸是米黄色的,带着点粗糙的纹理。第二页上,有几行字,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娟秀,却带着点颤抖。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十二日。晴。"
林小满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民国二十六年,是1937年。
她接着往下看。
"今天去了金城电影院,看的《马路天使》。志远说,这电影里的歌好听,他学了好久,要唱给我听。可他没唱,他说,等打赢了仗,他就唱给我听,唱一辈子。"
"志远"两个字被圈了又圈,墨迹都晕开了。林小满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两个字,纸页很薄,仿佛能摸到写字人当时的温度。
"他说他要去前线了。我没拦他。他说,他是军人,保家卫国是本分。我知道,可我怕。我怕他像隔壁班的阿强一样,去了就回不来了。"
"他给了我这个本子,让我每天写点东西。他说,等他回来,要一页页看。他还说,等他回来,就娶我。"
林小满翻到下一页,字迹变得潦草起来。
"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五日。阴。"
"今天收到志远的信了。他说他在上海,一切都好。他说上海的秋天很冷,让我多穿点。他说等战争结束了,就带我去看外滩的灯。"
"可报纸上说,上海打得很凶。我去庙里求了签,老和尚说,是上上签,他会平安回来的。我信。"
再往下翻,字迹越来越淡,有的地方被水渍晕开了,看不清。
"民国二十七年,三月一日。雨。"
"三个月没收到志远的信了。邮局的人说,前线的信寄不出来。我每天都去邮局等,他们都认识我了。"
"今天路过金城电影院,海报换了,不是《马路天使》了。我站在门口看了好久,想起志远说要唱一辈子歌给我听。"
"志远,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一页的最后,有几滴深色的痕迹,像是泪痕,晕开了纸面。
林小满的眼眶也湿了。她继续往下翻,后面的几页都是空白,直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只有一句话,字迹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页。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晴。"
"抗战胜利了。可志远,你在哪里?"
林小满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的暗纹上摩挲。她好像能看到那个写日记的姑娘,穿着旗袍,梳着麻花辫,在邮局门口踮着脚张望;看到她坐在电影院里,偷偷抹眼泪;看到她拿着报纸,站在街头,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这本子..."陈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点叹息,"是以前住这院子的沈家小姐的。"
林小满抬头看他。
"沈家小姐叫沈若微,"陈叔说,"是个大学生,爱看书,爱听戏。那时候这院子还是沈家的,她常在这里看书。后来战争爆发了,她未婚夫去了前线,再也没回来。"
"她等了一辈子?"林小满问。
"嗯,"陈叔点头,"终身未嫁。后来这院子卖给了我爷爷,她搬走了,听说去了南方,再没回来过。"
夕阳彻底落下去了,天边只剩下淡淡的粉紫色。书店里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笼罩着那些旧书,也笼罩着那个黑色的皮本子。
林小满把本子小心地锁好,放进围裙口袋里。她想起父亲,想起他鬓角的白发,想起他那双粗糙的手,想起他报的会计班。
"陈叔,"她站起身,"我明天早上回去。"
陈叔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去吧。路上小心点。"
第二天一早,林小满起得很早。她把西厢房整理好的书又检查了一遍,把那本《良友》画报里的电影票取出来,夹进了沈若微的日记里。她想,或许沈若微也看过那场电影呢。
她走到前院时,陈叔已经在扫地了。晨光穿过树叶,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走了。"林小满说。
"嗯,"陈叔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给她,"这是你这月的工资。"
林小满接过信封,捏了捏,很厚。她知道里面不止两千块。
"陈叔,太多了。"她说。
"拿着吧,"陈叔摆摆手,"给你爸买点东西。"
林小满没再推辞,把信封放进兜里。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书店的门敞开着,里面的旧书安安静静地待在书架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去,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她转身,走上青石板路。路还是湿的,空气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她走得很慢,心里忽然很踏实。
她想,等从家里回来,要把沈若微的日记好好收起来。还要告诉陈叔,西厢房的书堆后面,好像有个小木箱,她明天回来再仔细看看。
或许箱子里,还有别的故事呢。
阳光越来越暖,照在她身上,像母亲以前的怀抱。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黑皮本子,忽然觉得,那些藏在旧书里的时光,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那些等了一辈子的人,都在这阳光里,慢慢舒展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