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贵妃的晚宴在即,而此时的各大府邸中,状况可谓层出不穷。
沈家宅邸。
墨色的黑云层层翻涌,将湛蓝的天幕吞噬殆尽。空气中泛起尘土的气息,水汽氤氲,浓重地好似沾湿了衣裳。丝丝缕缕的雨飘落,无声地落在石板街上,催促着行人离去。瓦檐上滴落的水珠,融化在床下的水洼中,不留痕迹。
窗内,沈父与沈云中相对而坐,面前的茶盏中盛着热茶,热气蒸腾,掺着茶香,沁润人心。可很明显,桌旁的二位并没有一丝品茶的意思,只是坐着,任由四周一切的变化。
忽而,沈云中率先开了口,打破了沉寂:“这样,真的有用吗?以王家那群老狐狸的城府,我怕迟早会露馅。”
沈父用杯盖撇去浮沫,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并没有立刻回答。只等茶稍凉后,先抿了口茶后,才接过话:“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一把了。我让你去找一个人,你找了吧?”
“找了,是我以前的暗卫之一,和玉秋接触的算多的,我已经让他在平常学着玉秋的习惯了,该知道的一些细节也都和他说了。”
沈父点了点头,低头盯着茶汤中漂浮着的几片茶叶,出了好一会神,才回答:“只希望,到时候别出什么乱子。”
此刻的文玉秋,正坐在自己的床塌上,耐心教着面前的小暗卫学习自己的一言一行。这人的学习能力很快,不出三天已经几乎完全掌握了他的习惯,估摸着在重要的场合应该不会露出破绽。小暗卫的无论身形还是长相,都与文玉秋有或多或少的相似之处,倒是很符合沈家对他的描述,除了声音稍有不同以外。不过思来想去他们也没听过他说话,这点小差异也无伤大雅。
蓦地,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朝着皇城的正西方向望去,但入眼的仅仅只有如烟般化开的雨丝罢了。文玉秋收回视线,拍了拍还在练习的小暗卫的肩膀,让他先回去休息,顺便叮嘱了一句不要紧张后,便自顾自来到窗前,望着雨幕出神。
而另一边的王家就远没有沈家那么平静。
自打那日王大少爷失踪后,王家没日没夜地地毯式搜索整座皇城,甚至连周边的城市也都派了人去,可结果却并没有发现一丝身影。更何况他们还要避免别被二皇子的人抓到,情况更是紧急。随着晚宴的日子临近,王大当家几乎要抓狂了,要是被他找到了,他非要把这逆子的腿打断才出气!
“老爷,整个皇城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连宋府和沈府也派人去问过了,都没有一点消息。”王家的老总管跌跌撞撞地跑来回报。
“周边的城邑可派人问询过?”
“自然,但仍没有大少爷的踪迹。”
王大当家揉了揉眉心,吐出一口浊气,叹息道:“罢了罢了,你先退下吧。”
王夫人手里端着热茶,走到王大当家的身边,将托盘置于桌上,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关心道:“老爷,喝点茶歇息一下吧。”
王大当家抬头觑了王夫人一眼,又看了眼手边的热茶,一脸愠怒。
“我哪还有心思喝茶!这逆子到底去哪了?这么大的日子,到时候面对陛下我可不好交代!总不能说莫大的王府,连个儿子都看不住吧!那倒是要叫人耻笑多久!”
王大当家手紧紧攥着,用力锤了一下桌面,脸色铁青,眉眼间的焦躁难以掩饰。
王夫人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恰巧这时,门外的卫兵高喊着跑入屋内,打破了这难堪的氛围,跪下汇报:“报!大少爷找到了!就在皇城正西方向!我们在街边的一个巷子中找到了躲起来的大少爷!只是……”
卫兵突然开始支支吾吾起来,王大当家正在气头上,当即怒喝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卫兵咬咬牙,豁出去了:“只是王大少爷疯了!不光我们,就连您二位也统统不记得了!根本不让我们靠近!”
此话一出,在场的两位均是一惊,王大当家立刻起身,问:“他现在在哪?”
“我们将他带了回来,眼下就在后屋内歇息。”
二人听后齐齐转身,向后屋敢去。后屋门前的侍卫看到他们,恭敬地让开身跟在他们身后,护送他们进去。屋内光线昏暗,再加上今日大雨瓢泼,整间屋子内充斥着发霉和灰尘的味道。这本来是王家用来惩罚犯错的下属的,眼下因为王大少爷的失控,寻常房间根本困不住他,只好暂时安置在这里看管。屋子不大,王大当家一进门就看见了在地上躺着的黑影,看身形应当就是王念青。他正想直接上去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时,地上的黑影忽然一阵抽搐,然后在房间里四处乱爬,最后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态站在了王家夫妇的面前。
眼前人全然没有王大少爷的样子,有的只是一身破旧的衣服,上面粘着各式的污渍,甚至有些缺口处还挂着树枝和垃圾。身上裹着烂泥,雨水冲刷下流了一地,裸露的皮肤上是深深浅浅的伤痕,好像被人鞭打过一番。原先整齐的头发此刻也已污秽不堪,乱糟糟地拧在一起,就像一个刚用完的拖把一般,带着树叶泥块,有些地方好像还被剪掉了。
王夫人看到自己儿子变成这样,心里一阵辛酸苦楚涌起,泪水决堤,崩溃地跪倒在地上,顾不得往日的体面。倘若刚刚没看到这张脸时,看到这人在地上的举动,她还能安慰自己说这不是她的儿子,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她不得不接受她儿子变成这样的现实,就像是少女丢失了最心爱的首饰一般在地上痛哭。
与她相比,一旁的王大当家倒是要稍微淡定一些,但也没有好到哪去。他刚刚就被吓到了,现在直面这张脸,有的只有恐惧和恶心,简直太可怕了,到底是何人所为!是何居心!他本来以为那卫兵说的夸张了,现在一看还是保守了。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弱弱地问了一句:“念青?是你吗?”
王念青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空洞的眼睛就那样盯着他,令人脊背一阵恶寒。王大当家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用衣袖稍微擦了擦,与王念青无声地对峙着。可没坚持多久,王大当家就率先移开视线,被那双眼睛盯着的时候简直太可怕了,他就像浑身浸泡在冰水里一样,止不住地发颤,又像是深深坠入到无敌的漩涡。
但不知怎的,王念青却突然朝前一倾,僵硬地倒了下去,没有一点预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二人吓地不轻,王夫人当场也直接昏了过去,只剩下王大当家在一旁干着急。他回头狠狠蹬了那两个侍卫一眼。
“两个没眼力见的,快去找大夫!”
…………
日暮,皇城东宫。
初夏的雨来去匆匆,雨过天晴,夕阳残照,自天幕慢慢走向苍凉。傍晚的余晖慵懒,栖息在宫墙的琉璃瓦上,映射出淡淡的流光。苏成梦站在床边,手中握着把银质的剪刀,静静修剪着放置在窗框上的富贵竹。那富贵竹长势颇为喜人,只是偶有些旁枝需要清理,他将一段快要腐败的竹枝剪下,随意丢弃在一边。竹枝落地,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苏成梦的手一顿,将剪刀放置在窗框上,负手而立,望着天边归巢的鸟群。
“来了?”
空旷的大殿内响起突兀的脚步声,隐匿在阴影处的男人逐渐显露出面容。锋利的下颌线搭配上立体标志的五官,紧致的夜行衣包裹全身,却遮不住浑身散发出的干练。腰间配带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银铃,此刻已经被固定了。这是他们作为太子亲兵的象征。
“回殿下,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中,如巨石落水。
“那个闹事的小子,可找到了?”
“找到了,但是我们晚了一步,王家人速度很快,我们还没来得及查看情况,王念青就被带走了。但是在我们看来,这小子大概是疯了,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不过倒省了不少事。”
苏成梦将右手伸出,摘下手腕上戴着的琉璃珠串,放在手中把玩。听到这一回答,他诧异地转过身,直视此刻半跪在地上的男人。
“疯了?谁干的?”
“属下不知。我们这几天一直在全力寻找王念青的下落,但从未发现他的踪迹,就算在巷子里找到他时,他也只是一个人,并没有旁人的身影。”
苏成梦收回视线,继续凝望着窗外。此刻太阳已走下山坡,隐于山后,最后的微光如残烛,被席卷而来的夜色吞没。云层褪去色彩,天边的流火燃尽,一切都被黑夜所笼罩。
“退下吧。”
男人应了一声,起身回归到阴影之中。大殿再一次回归寂静。
苏成梦叹了口气,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珠串,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须臾,将珠串重新戴回手上,口中喃喃道:“这大殿,真是冷清。”
……………
入夜,苍白的月光倾泻,灌满了王府院落。此刻王家几乎所有的侍从全都汇集在王念青的小院中,守着屋内众人。
王夫人在晕过去后不久便悠悠转醒,而王念青则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华大夫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处,为他诊脉。躺在床榻上的王念青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脚冰凉,面色如纸般毫无血色。若不凑近细瞧,仿佛若一具死尸,只有近看才见起细若游丝的呼吸。
华大夫抽回手,眉头紧皱,用手捋了捋下巴上灰白的长须,没有言语。王夫人心急,一看这情况觉得不对,就急忙询问:“大夫,我儿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华大夫并未回答,只是起身,掀开被子,将王念青的手脚翻了翻,又粗略拉开衣服扫视了一下身体上下,随后摇了摇头,叹息道:“老夫行医多年,这样的病症还是第一次见,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却脉搏微弱,是将死之兆。说是病了,可依老夫所看,令郎身体并无大碍,倒是像……中了邪。”
“中……中邪?”王夫人惊呼,双手捂住自己张大的嘴,努力维持最后的体面。
“恐怕是的。老爷夫人,恕老夫无能为力。”说着欠身作揖,在王大当家的应允下告退。
王夫人自刚才就已瘫倒在地,身体虚虚地靠在床脚的支柱上,脸埋在手掌间,止不住地抽噎着,说出来的话也断断续续,只能依稀分辨出“儿子”“中邪”几个字眼。
王大当家此刻也是一阵绝望,虽然王念青平常总是干些蠢事,但说到底,那还是他的儿子,是王家的子嗣。而如今被弄成这番模样,思及此处,悲痛之余更是怒火中烧,随即转身大踏步冲出门外,对着门口的侍卫大声喝到:“去查!给我查出来到底谁对我儿下的手!不惜一切代价!不管是活捉还是尸首,我都重赏!”
听到命令,侍卫们齐声应下,随后便做鸟兽,四散入皇城大街小巷。
他们走后不久,王府的大门被人叩响,开门后一张油腻的大脸便出现在面前,是王二家主。他手中提着药袋,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拖着自己肥胖的身躯,找到了王大当家。看见对方面露凶光,充血的脸上带着狠戾,王二家主急急忙忙上前为他顺气,等他平复下来,才询问了侄子的安危。
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时,王二家主也是难压怒气,但作为商人的理性还是让他逐渐冷静,没有意气用事。他考量了一下事情的缓急,觉得比找出凶手更重要的,是明天的晚宴。王大当家经过他这么一提醒,才将这件忘却至九霄云外的大事想起,紧咬下唇,面露难色。以王念青目前的情况,要出席晚宴绝对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称病,可免不了被二皇子告状,但倘若直说他中了邪,又有几人会信?倘因此落了个欺君的罪名,那真的得不偿失。
王二家主看出了王大当家的为难,轻轻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扳指,凑到王大当家耳边耳语了几句。王大当家脸上当即浮现出欣喜:“好!就这么说!”王二家主满是赘肉的脸上再一次扭曲出那种虚伪而谄媚的假笑。
此刻,在屋外,院落一隅的杂草丛忽然抖动了一下,一个黑影一闪而过,由于光线昏暗,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日之间,王府经历这样的插曲,可他们到底还是三大家族之一,也是最为精明的商人,他们有的是手段让旁人听信自己的花言巧语,也完全有随机应变的智谋。王大当家和王二家主稍微又聊了些后续的行动,就各自歇下了,只留王夫人一人还在照看着王念青。明月高悬,烛火渐息,不久,王府归寂,一切又回归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