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整座皇城中弥漫着欢腾的气息,为了今日,皇帝特地下诏取消一日宵禁,只为让所有来宾体验一次万国盛宴。百姓为此准备颇多,大街小巷都沉溺在人们的欢笑声中,华灯初上,游船画舫,酒旗迎风。灯笼的烛火明亮,一盏盏汇聚成泛着金光的绸缎,铺满了皇城,犹如天上的街市,照亮夜空,使星辉月光也显得黯淡,让人分不清昼夜。从早上开始,来自各国的使者陆续抵达皇城,访客、商人车马如流,游人络绎不绝,无数人闻讯而来,不仅为了享受万国现今的昌盛,也为了一睹那传闻中落雁羞花的贵妃真容。而此刻的皇宫中,高官世家云集,歌舞升平,珍馐美食、绫罗绸缎、奇花异草玲琅满目,许多都是在万国不曾见过的稀世珍品,如今却作为贡品被人随意摆放,不免令人感概万千。
晚宴的地点设在皇宫的御花园内,所有受邀的宾客在城门处接受完搜身,登记等工作后,就直奔这里。人群熙熙攘攘,哪怕御花园,在容纳下这么多人时,也不免显得狭小。
沈家早早便到了,在李公公的带领下入座,这席位还算可以,离主座并不算远,恰好可以将景致尽收眼底。沈云中坐下后,四下扫视了一番。
沈风凝和苏寻梦站在一株柏树下闲谈,沈父和沈母带着陆帘落在不远处与其他大家交谈甚欢,而在他们的旁边,站着两位衣着华贵的男子,看服饰和纹样应当是皇子,可沈云中并没有见过这二人,凭感觉猜测应当是三皇子和五皇子。另外一株紫藤下,是两位容貌娇美的女子,看衣着他能认出其中一位是当朝皇帝的掌上明珠,万国唯一的公主苏远黛。而她身旁的那位……他总觉得那人的眉眼有些熟悉,是他无法轻易挪开视线的存在,他一时想不起来到底与谁相似。
皇帝和贵妃尚未到此,宋家的位置也还空着,不过王家倒是来了,浑身上下满是那股商人的铜臭味,以及令他作呕的虚伪做派。那个庶子还是那样如同木头一样站在后边,沉默寡言。只不过貌似……少了一个人。沈云中在心中默默点了下人头,没错,是少了一个。他眯起眼睛刚想仔细分辨一下到底缺了谁时,余光中瞄到有两个人并肩而来,左边的男人气宇轩昂,眉眼间不乏英气,金丝嵌红宝石束冠将墨色的长发高高竖起,暗色的衣袍衬出其有力的腰身,衣袖间绣着金色的纹饰。右边的则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皆是得体与优雅,相比一旁的男人,他的眼眸中多了一缕柔情,却也不失威严。
沈云中立马起身,恭敬作揖:“云中见过太子殿下、二殿下。”
沈父和沈母带着那位“养子”,恰巧从旁边寒暄完准备入座,看到面前的两人也急忙按着陆帘落行礼。
“免礼。”
苏成梦看着面前的四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陆帘落的脸上。
“这位是?”
沈父察觉到苏成梦的目光,接话回到:“这是我收养的孩子,名唤帘落,今日应邀,第一次带他在这样的场合露面,孩子生性胆小,若有失礼冒犯之处,还望殿下多担待。”
陆帘落头低着,心脏疯狂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腔。感受着那道探究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打量,不由得喉头滚动,手心冒汗。他强烈支撑着自己,进行着无声的心理博弈。不过,苏成梦很快便收回了视线,拂袖离去。苏月晖面上含笑,嗓音如清泉奔流林间:“几位无需拘谨,往来皆是客,随性便好。”
说罢转身追上苏成梦,只留下四人站在原地。
“应该……没问题吧?”沈父心中有些担忧。
沈云中没有应答,只是偏头示意沈父,沈父顺着他指引的地方望去,只见王家的几位正在朝这边过来。沈父定了定神,站直腰身,扬起笑容迎了上去。
“哎呀呀,真是好久不见呐!沈兄近来可好?”
“好久不见呐,王兄!啊哈哈哈,我最近过得还算顺遂,王兄你呢?”
两位当家相互问候,挂着体面的笑,却不知这其中有几分真假。王二家主时不时插上几句,但他的眼神却总往沈父的身后瞟。沈父自然发现了这些小动作,于是他便拉着陆帘落到自己跟前,主动介绍,以打消他们的疑问和猜忌。王大当家给王二家主使了个眼色,而王二家主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王大当家收到信号后,说了几句体面话便跳过了这个话题,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意上。沈家众人因此长舒一口气。
沈云中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些浑身上下长满心眼子的人打得有来有回,不禁感慨各大势力间的暗潮涌动。这水太深,以他现在的能力来讲,怕是连一个晚上都活不过去。不过,他很快就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了,他终于意识到了到底少了谁。于是他走到沈父旁边,附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沈父听罢,抬头确认了一下,就直接发问:“话说,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令郎?莫不是今日没来?”
王大当家刚要回答,却被一道嘹亮却尖声细气的声音打断:“宋贵妃到———”
还来不及众人反应,下一道声音便响起:“皇上驾到———”
此刻,在场全部宾客都将视线聚焦在入口处的二位。宋贵妃一身华服,头发盘起,头戴金镶玉牡丹花钿,发髻间点翠镶珠宝蝴蝶钗与海棠花纹碧玺簪相映。肤若凝脂,在灯火的照耀下泛着玉一般温润的光。红宝石耳坠与脸上点缀的胭脂为她增添了一番生机与活力,犹如自天界下凡的神女染上了人间烟火。桃红彩绣海棠纹织锦大袖霞披与纤细手腕上那一抹玛瑙十八子手串无不彰显着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苏道溪身着龙纹衮服,时过境迁,纵使以到知天命之年,帝王的威严与其魁梧的身躯却丝毫不减。二人对望,眉目传情,执手一同走过众人来到主座,后面跟着的太监侍从也一一就位,就连原先不知去向的宋家现在也端坐在席上。至此,所有宾客到齐,宴会开场。
一位位宫女端着各式的盘子,每种盘子上都摆着不同的菜肴。冰裂纹的白瓷盘中是宫廷中常见的名菜,如意卷、糖醋河藕、五香子鸽等前菜一一端上,仅仅只是前菜,面前的金丝楠木桌上便已经摆满了餐食。可这只是冰山一角,宫廷的晚宴从来只能用奢华二字概括。每道菜只是略吃几口后,就被迅速撤下,只为给后面的山珍海味留出空位。上菜撤菜的间隙也不会无聊,中央空出的空地上,舞者踩着节拍跃动身躯,衣袂翩翩,飘带翻飞,带着自如与灵动,有时是空中自在的飞鸟,有时又是花园中盛放的百花,娇嫩欲滴。身姿妩媚动人,却又不显得低俗,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转身,都给人极妙的视觉享受。汉族的舞蹈落落大方,而来自西域的舞蹈则带着豪迈与奔放,透过他们的身姿,仿若来到了那无垠的沙海,感受烈日的炙烤,狂风的肆虐,看到风沙戈壁间开凿的石窟,在诸天神佛下虔诚祷告。品味出独有的生命力和无上的神圣。入迷间,眼前又是一桌佳肴。美酒入喉,玉盘珍馐,一次次刷新着宾客们的认知。而当荔枝放在嵌螺钿紫檀木盘端上来时,更是惹起一整惊呼,无人不景仰万国的繁盛,无人不感叹万皇用情之深。
沈风凝看到荔枝的那一刻便止不住惊叹,纵使他刚刚和苏寻梦闲谈时就以听到风声,但实打实的见到,品尝到,那简直如同一场梦。而现在,美梦成真,他迫不及待拾起一枚,拨开外皮,露出内里雪白的果肉。放入嘴中,唇齿间感受荔枝汁水四溢,独特的果香和甘甜更是令人流连,陶醉其间。沈云中与他相差不大,只是作为兄长,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他自己吃了两颗后,就揣了几颗在口袋,决定到时候带回去给文玉秋也尝尝。一旁的陆帘落原先有些紧张,可渐渐的也被这欢宴的气氛鼓动,自在享受着乐曲歌舞。
原本以为会这样结束的时候,在一次表演的空隙,苏成梦却忽然开了口:“哎呀,可惜了,本来儿臣今日还希望与王家的大公子探讨一二,但却未见其身影,敢问王大当家,令郎未能到场,是何缘由?”
刚才以为逃过一劫,已经彻底放松的王大当家听到这句话,心中的不安和慌张又再次升腾,只堪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啊哈哈哈,劳烦太子殿下费心,只是近日犬子犯了些过错,鄙人罚他在家思过罢了。”
“哦?是犯了什么事,连这么重大的场合都要缺席?莫不是罚的太重了些吧?”
“这……”王大当家一时语塞,他原先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没想到问出来的人会是苏成梦,人人都说太子殿下不管民间琐事,可现在突然问起,那必然是知道了些什么,再联想到之前王念青所作所为,加上太子与二皇子素来交好的传闻,王大当家断定是二皇子传出的消息。可偏偏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问起,眼下宴席上的众人都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就连苏道溪也放下酒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他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他王家以后在万国,甚至在他国,还怎么混下去?王大当家定了定神,开口道:“近年来犬子愈发离经叛道,在各处闹出的笑话可谓层出不穷,近日更是得寸进尺,不仅跑到二殿下的酒楼中闹事,还与鄙人发生了一些争执。鄙人自知平日里对他管教不严,在这里还要谢过诸位对犬子的海涵,只是鄙人不想其再闹出祸端,拂了诸位,拂了陛下的兴致,故出此下策,将其禁足一些时日,好好养养他的脾性。”
“犯下那么多过错,却只是禁足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吗?王大当家还真是宽容呢。”
王大当家自然听出其话中的讽刺意味,自觉面上过不去,刚要反驳,却听到一道浑厚的嗓音在旁边响起:“好啦,太子殿下,毕竟是人家家事,难免失了礼仪。”
王大当家转头望向发声处,只见一位中年男子端坐席上,一身绛紫色官袍,腰佩十三銙金玉带,黑色的长须自然垂落,眼神凌厉,不怒自威,与他对视时便能感到一种强大而无形的气场,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苏成梦刚准备再说些什么,坐在主位的人先发话了:“既然宋宰相都这么说了,成梦,你也别过多追问了。”
不愧是天子,寥寥几句便瞬间平定了局势,这场没有硝烟的攻防战也就此终结。
“是,父皇。”
苏成梦就算再不满,可毕竟苏道溪已经发话了,想说什么也只能咽下去,他只能盘算着再找一个机会去打探一下王念青的消息。
这段小插曲过后,宴席继续,乐曲自云巅高山而下,奔流过山川异域,抵达过五湖四海,最终,在子时新旧交替之时,宴席散尽。大家都陆续离开,官人世家都回到自己的宅邸,宾客们也回到客栈歇下,皇城的灯火熄灭,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光,犹如夜空中稀疏的点点星光。一切好似一场幻梦,直到清晨的鸡鸣唤醒昏睡的众人,满地的狼藉和沉重的头才提醒大家,昨夜的彻夜狂欢并不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