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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后大典

朱墙锁清秋

永熙三年秋,黄道吉日。

紫禁城太和殿的金砖地面光可鉴人,映出殿外朱红宫墙的影子。百官朝服色彩斑斓,像一片凝固的花田,静默地立在殿堂两侧。编钟礼乐声厚重绵长,震得廊柱都微微发颤。青烟自殿中鎏金香炉里蜿蜒升起,在藻井繁复的纹路间聚成朦胧云霭,檀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庄重得令人窒息。

沈姝的凤冠霞帔底部绣着海水江崖纹,十二行珍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每一步都踩在礼乐的节拍上,精准而克制。她走得很慢,却很稳,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金砖,而是边关大漠坚实的土地。

数百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有探究,有敬畏,有羡慕,也有隐藏在角落的算计。沈姝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细密的网,试图将她缠绕,将她吞没。她想起父兄临行前的嘱托:“姝儿,踏入这宫门,你便不再是沈家的女儿,而是大雍的皇后。记住,沈家女儿,不可输了气势。”

指尖悄悄掐了掐掌心,那丝不合时宜的雀跃被生生压了下去。三年了,从太子妃到如今即将受封皇后,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久到她几乎以为,只要登上这个位置,那些冰冷的夜晚,那些无声的对峙,那些被忽略的情感,或许就能换来一丝转机。

凤冠太重,压得脖颈微微僵硬。沈姝微微调整呼吸,视线始终平视前方御座上的那个身影——她的夫君,大雍的天子,萧景渊。

玄色朝珠在他胸前划出冰冷弧线,明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殿内光线映照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泽。他端坐御座之上,眉目俊朗,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起半分波澜,仿佛此刻接受册封的不是他的皇后,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皇后沈氏,接印。”赞礼官洪亮的声音划破殿内的寂静。

萧景渊伸出手,内侍捧着鎏金凤印,恭敬地递到他面前。他接过凤印,仪式性地递到沈姝面前。那凤印沉甸甸的,边缘雕刻的九龙硌得她掌心生疼。

沈姝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万水千山。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新婚的喜悦,更没有一丝夫妻间的温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就在这时,萧景渊微微倾身,声线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记住你今日的位置。安分守己,保你沈家一世安稳。”

这哪里是新婚丈夫对妻子说的话?这分明是君王对臣子的警告,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训诫。

沈姝瞳孔微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掐入锦绣袖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知道,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期待,终究是奢望。从她踏入东宫的那一天起,这场婚姻,就注定只是一场政治交易。

“臣妾,谢陛下。”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失落,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萧景渊松开手,凤印完全落入沈姝掌心。他重新坐直身子,目光移向大殿之外,仿佛殿内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赞礼官唱诵着冗长的仪程,百官跪拜行礼,山呼万岁。沈姝维持着端正的姿势,接受着百官的朝拜,心中却是一片麻木。

就在典礼进行到三分之一时,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打破了庄严的氛围。

沈姝眼角的余光瞥见,秦公公——萧景渊最贴身的内侍,正踮着脚,一脸慌张地匆匆穿过百官队列,朝着御座的方向而来。他的脸上满是焦急,与殿内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

秦公公走到御座旁,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在萧景渊耳边低语了几句。距离太远,沈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看到萧景渊的眉头骤然蹙起。

那是沈姝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情绪波动。然而,那份波动,却不是因为她这个即将成为皇后的妻子,而是因为秦公公口中的某个“她”。

“陛下,吉时不可耽误啊!”站在一旁的礼部尚书张大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连忙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今日的封后大典,乃是国之大事,容不得半点差错。

萧景渊却仿佛没有听见张大人的话。他猛地站起身,龙袍下摆带起一阵疾风,惊得周围的内侍宫女纷纷跪倒在地。

“陛下!”张大人脸色煞白,连忙伸手想要阻拦,“册封大礼尚未完成,您不能……”

“滚开!”萧景渊一把推开张大人,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甚至没有再看沈姝一眼,转身便朝着殿外走去。

明黄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之外,只留下满场错愕的百官和僵在原地的沈姝。

沈姝站在大殿中央,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沉重的凤印。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有幸灾乐祸,形形色色,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她听得见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眼前阵阵发黑。三年前,大婚之夜,他也是这样转身离去,理由是“边关急报”。那一夜,她独自守着冰冷的洞房,看着红烛燃尽,泪湿了锦被。她告诉自己,他是太子,身不由己。

后来,他登基为帝,政务繁忙,常常宿在御书房。她体谅他的辛苦,从不抱怨。她以为,只要她足够隐忍,足够懂事,总有一天,他会看到她的好。

直到今日,她才彻底明白,不是他身不由己,不是他政务繁忙,只是因为,他心里没有她。

鎏金凤印在掌心渐渐发烫,九龙雕刻的纹路深深嵌入皮肉,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这枚象征着皇后尊荣的印玺,此刻在她手中,却像一块烙铁,烫穿了她最后一层幻想。

她沈姝,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自幼随父兄在边关长大,见惯了沙场铁血,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历过?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沈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惶恐不安的百官,最终落在父亲镇国公沈毅身上。

沈毅站在武将队列首排,手按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着女儿孤零零的身影,眼中满是心疼和愤怒。但他知道,此刻他不能冲动,沈家不能冲动。

父女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已是千言万语。沈姝从父亲眼中看到了担忧,也看到了期许。她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沈姝,更是沈家在朝堂上的希望。

她不能倒下。

沈姝挺直脊背,脸上重新恢复了端庄和镇定。她转向一旁惊慌失措的赞礼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仪式继续。”

赞礼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清了清嗓子,继续唱诵仪程。山呼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声音中多了几分敷衍和不安。

沈姝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完成着剩下的仪式。她听不见百官的朝拜,听不见礼乐的奏鸣,脑海中反复回荡的,是萧景渊转身离去的背影,是秦公公那张慌张的脸。

那个宫女……究竟是谁?能让九五之尊在封后大典这样重要的场合,抛下即将受封的皇后,不顾一切地赶去相见?

一个名字,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心头——晚晴。

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近半年来,宫中关于这个宫女的传闻越来越多。听说她是御书房的侍墨宫女,容貌清丽,性情温婉,最得陛下的欢心。沈姝一直以为那只是后宫女子间无聊的流言,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帝王身边,从来都不缺这样的女子。

可今日,萧景渊的反应,却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传闻。

仪式终于接近尾声。百官再次跪拜行礼,山呼“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山谷,空洞而虚无。

沈姝抬手示意,停止了仪式。按照礼制,接下来应该由帝后一同接受百官朝拜,然后前往太庙祭祖。可如今,皇帝已经走了。

“摆驾,去东侧偏殿。”沈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太和殿。

贴身侍女青禾闻言,脸色一变,连忙上前一步,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劝阻道:“娘娘,不可啊!陛下许是有急事……”

沈姝打断她的话,眼神冰冷:“怎么?本宫连去哪个宫殿,都要向你报备吗?”

青禾吓得一哆嗦,连忙跪倒在地:“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安排!”

沈姝不再说话,转身朝着殿外走去。凤冠上的珍珠依旧在晃动,只是这一次,那份精准和克制中,多了一丝决绝。

她倒要看看,那个叫晚晴的宫女,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萧景渊如此失态。

东侧偏殿离太和殿不算太远,片刻功夫就到了。

与太和殿的庄严肃穆不同,这偏殿显得格外温馨私密。雕花窗棂将阳光切割成菱形碎片,洒在青砖地上,温暖而明媚。窗下的描金小几上,放着一个青瓷药碗,里面腾起袅袅热气。旁边的烛台上,半截蜡泪凝固成蜿蜒的形状,显然是昨晚燃到一半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宫廷秘制的烫伤药膏特有的味道。

一切都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亲密。

沈姝站在偏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她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还有一个温柔的男声在低声安抚。

那个男声,她再熟悉不过。是萧景渊。

“哭什么?只是烫了一下,又没伤到筋骨。”萧景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宠溺,“太医说了,上好药,过几天就好了。”

“可是……可是很疼嘛。”一个女子带着哭腔,声音娇柔婉转,“都怪奴婢笨手笨脚的,给陛下续茶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不怪你。”萧景渊打断她的话,语气是沈姝从未听过的温和,“是朕太大意了,没有提醒你茶水太烫。”

沈姝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她缓缓伸出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殿门。

门框仿佛构成了一个画框,框住了里面刺眼的一幕。

萧景渊坐在一张绣榻边,身上依旧是那件明黄色的龙袍。他微微低着头,左手小心翼翼地握着一个宫女的右手,右手执着一支鎏金描眉笔,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什么稀世工艺品。

那个宫女,想必就是晚晴了。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宫装,容貌确实清丽可人,眉宇间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柔弱。此刻,她正仰着脸,含着泪的眼睛望着萧景渊,里面满是依赖和爱慕。她的右手背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纱布,隐隐能看到渗出的红色药渍。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那一幕,温馨得像一幅画,却刺得沈姝眼睛生疼。

“万岁爷轻点,奴婢怕疼……”晚晴又往萧景渊身边靠了靠,声音软糯,带着撒娇的意味。

萧景渊的动作果然放得更轻了。他抬起头,看着晚晴的眼睛,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忍一忍,上药就不疼了。等上完药,朕再给你描对漂亮的眉毛,保证比宫里最好的绣娘绣出来的还要好看。”

晚晴的脸一下子红了,羞涩地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沈姝站在门口,如同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紧握着凤印的手一抖,那枚沉重的印玺险些从掌心滑落。幸好青禾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一步接住。

硌手的痛感消失了,心口却像被整个剜去,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血洞,冷风呼啸而过。

三日前,她试探着问萧景渊,封后大典是否可以简化一些流程。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说:“封后乃是国本,关系到皇家体面,祖宗礼制,岂能儿戏?必须行大礼。”

那语气,冰冷而决绝,不容置喙。

可如今呢?祖宗礼制,皇家体面,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为了一个烫伤手的宫女,他可以抛下即将接受百官朝拜的皇后,在这偏殿里,为她上药描眉,温言细语。

多么讽刺。

沈姝的视线缓缓扫过房间,最后落在晚晴手腕上那点药膏的猩红上。那红色,异常醒目,像一根针,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她缓缓抬手,想要抚摸自己因凤冠重压而僵硬的脖颈,却在触碰到脸颊时,感受到一片冰凉的湿意。原来,不知不觉间,泪已经无声滑落。

三年期盼,三年隐忍,三年等待……终究是一场笑话。

就在这时,绣鞋踩在门槛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殿内的两人同时望了过来。

萧景渊看到沈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迅速被冷硬取代。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握着晚晴的手,描眉笔也停在了半空中。

晚晴则像是受惊的小鹿,连忙从绣榻上站起身,怯生生地躲到萧景渊身后,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她抬起头,偷偷打量着沈姝,眼中既有畏惧,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沈姝迎上萧景渊的目光,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那平静比任何指责都让萧景渊感到不安。

她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动作无可挑剔。声音清晰如冰,不带一丝情感:“臣妾参见陛下。不知陛下何时能处理完偏殿的‘要事’,回宫接受百官朝拜?”

阳光掠过她冰封的眼眸,折射出冷冽的光。三年的期盼,在这一刻,彻底碎裂成粉末。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那个对爱情抱有幻想的沈姝。只有大雍的皇后,沈氏。

她会记住今日所受的屈辱,会记住这枚凤印的沉重。她会安分守己,但不是为了保沈家一世安稳,而是为了……让他萧景渊,还有这座囚禁她的牢笼,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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