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双脚终于踏上重庆的土地，一股湿热粘稠的空气立刻像薄膜一样裹了上来，带着一种从未闻过的、浓烈又复杂的味道——辛辣、油香、尘土、还有某种植物蓬勃生长的气息。南懿被这突如其来的热度蒸得小脸通红，汗珠细细密密地从额角渗出。机场大厅里人声鼎沸，陌生的语言像汹涌的潮水，一波一波冲击着她的耳膜，每一个音节都那么生硬、急促，完全抓不住头绪。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妈妈的手，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妈妈的大腿，蓝眼睛里充满了茫然无措的惊恐，像一只被丢进汹涌河流的小兽。

前往新家的路上，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不是伦敦那种绵密无声的细雨，而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力道十足，瞬间就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湍急的小溪。街景在模糊的水幕中飞速后退，高楼大厦、拥挤的店铺招牌、花花绿绿的雨伞汇成一片流动而陌生的色彩漩涡。

车子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最终停在一栋带着小院子的楼房前。雨势更大了，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帘。司机帮忙把几个最紧要的行李箱搬下来放在单元门口窄窄的屋檐下。南懿被爸爸抱下车，双脚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只装阿尔吉先生的盒子，另一只手死死揪着妈妈的衣角。屋檐根本无法完全遮挡这倾盆大雨，冰凉的水汽和飞溅的雨点不断侵袭着他们小小的避风港。南懿缩着脖子，浅棕色的卷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几缕湿漉漉地黏在额前。她仰起脸，看着眼前紧闭的、深红色的单元门，又看看外面灰暗模糊、被暴雨疯狂冲刷的世界，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感沉沉地压了下来。她抱着盒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蓝眼睛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脆弱，像两片被风雨侵袭、随时会碎裂的蓝色琉璃。

就在这时，那扇深红色的单元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深蓝色运动裤的男孩出现在门口。他个子挺高，头发有点自然卷，手里拿着一把撑开了一半的折叠伞，似乎正准备出门。门内透出的暖黄色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尚未完全长开的俊朗。

他的目光原本随意地投向门外的雨幕，却在下一秒，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定格在那个抱着盒子、浑身透着湿漉漉的狼狈和惊惶的小女孩身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男孩的嘴巴微微张开，眼睛一点点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南懿的身影——湿透的浅棕色卷发，冻得微微发白的脸颊，还有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澄澈得惊人的蓝眼睛，此刻正盛满了无措的水光，像被雨水打湿的天空碎片。

“啪嗒！”

他手里那把撑开了一半的折叠伞，脱手掉在了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紧接着，一声带着巨大惊奇、甚至有点破音的喊叫，猛地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爸！爸！快出来看！洋娃娃成精了！活的！门口有个活的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