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殿的药味还没完全散去,新来的熏香又添了几分沉闷。朱小明,或者说现在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半倚在加了软垫的龙床上,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王承恩引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太医走了进来。老太医穿着深青色官袍,挎着个古朴的药箱,步履沉稳,眼神却带着太医特有的谨慎和探究。他走到龙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声音平和无波:“臣太医院院判李时中,叩见陛下,恭请圣安。”
“平…平身吧。”朱小明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看着这位名字让他莫名联想到“李时珍”的老太医,心里直打鼓:千万别诊出个“失心疯晚期”啊!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疲惫虚弱”,而不是“精神错乱”。
李时中谢恩起身,垂着眼帘,恭敬道:“请陛下容臣请脉。” 王承恩连忙搬来一个绣墩放在床边。李时中坐下,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朱小明伸出的手腕上。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闻熏香袅袅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朱小明紧张地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李时中闭着眼,眉头微蹙,手指时而轻按,时而微抬,神情专注得像在研究什么精密仪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朱小明觉得自己手腕都快被盯出洞来了。
“陛下龙体…”李时中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脉象虚浮,气血两亏,乃是忧思过度,劳心伤神,兼之邪风偶侵所致。所幸根基尚在,只需安心静养,辅以汤药调理,假以时日,自可康复。”
忧思过度?劳心伤神?朱小明心里翻了个白眼:废话!谁知道自己要当亡国之君,还只剩下十七年蹦跶能不忧思过度?至于邪风…大概是穿越时空的副作用?
“那…朕的神思…可还清明?”朱小明忍不住试探地问了一句,这是他最关心的。
李时中微微一顿,抬眼飞快地扫了一下皇帝的脸色,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陛下神思清明,只是体虚气弱,易生惊悸幻象。方才梦魇索绳之事,想必是心神耗损过甚所致,并无大碍。静心休养,少思少虑即可。”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之前的“疯言疯语”,又给皇帝留足了面子,还暗示要“少思少虑”——潜台词大概是:陛下您就别瞎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了。
朱小明松了口气。看来这太医深谙宫廷生存之道,只要不是真疯了,一切都好说。他挥挥手:“知道了,开方子吧。” 李时中躬身应是,退到一旁的书案边去斟酌药方了。
太医这边刚告一段落,王承恩就捧着一摞厚厚的、用黄绫封套包着的奏折,像捧着一堆烫手山芋似的凑了上来,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万岁爷,您看…这几份是内阁转呈的紧要奏疏…”
朱小明看着那摞奏折,头皮一阵发麻。这就开始了?传说中的日理万机?他硬着头皮“嗯”了一声。王承恩立刻麻利地将最上面一份奏折打开,双手呈到朱小明面前。
朱小明接过来,入手是沉甸甸的纸张。展开一看,满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用的是…文言文!还是那种极其拗口、充满典故和华丽辞藻的奏章体!
他定睛看去,努力辨认:
“臣,陕西巡抚某某某,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奏为秦中大饥,流民啸聚,势同燎原,恳乞天恩速拨帑银、开仓赈济事…”
开头还能勉强看懂个大概,是说陕西闹饥荒,流民闹事,请求拨钱开仓放粮。但后面越看越晕:
“…赤地千里,饿殍载道…野有饿莩而弗知发…奸宄之徒,乘隙煽惑…蚁聚蜂屯,渐成肘腋之患…伏惟陛下圣德巍巍,泽被苍生,如天之仁…伏乞敕下户部,速发内帑银若干万两,并命有司开常平仓…”
朱小明只觉得眼前发花,那些“饿殍”、“奸宄”、“肘腋之患”、“伏惟”、“伏乞”像一群乱飞的苍蝇在他眼前嗡嗡作响。他耐着性子往下看,试图抓住核心意思,但通篇充斥着各种敬语、自谦语、典故比喻,真正关于灾情严重程度、需要多少钱粮、具体怎么操作的核心信息,反而淹没在浩瀚的辞藻海洋里。
他看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感觉比当年看甲方那满是行业黑话和英文缩写的需求文档还让人崩溃!这哪是奏折?这分明是阅读理解题!还是地狱难度的!
“王承恩!”朱小明烦躁地把奏折往旁边一扔,“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给朕念念!说人话!” 他差点把“说人话”三个字吼出来,幸好及时刹住了车。
王承恩吓了一跳,连忙捡起奏折,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始念:“回万岁爷,这奏折是陕西巡抚张大人上的。大意是说…陕西那边闹了很大的饥荒,地里不长庄稼,死了很多人,尸体都堆在路上了。有些坏人趁机煽动,流民聚集在一起闹事,人越来越多,快成心腹大患了。张巡抚恳请陛下发发慈悲,从内库拨点银子,再让地方上开官仓放粮,救救老百姓…”
王承恩尽量把文绉绉的话翻译成相对直白的口语,虽然还带着点恭敬的腔调,但意思总算清晰多了。
朱小明听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饥荒、死人、流民聚集…这不就是明末农民起义的前奏吗?李自成、张献忠那些大佬,不都是这么起家的?历史的阴影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和沉重。
“要钱…要粮…”朱小明喃喃道,下意识地问出了社畜面对预算申请时的经典问题,“户部没钱吗?内库…呃,内帑还有多少银子?”
王承恩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声音压得更低了:“回万岁爷…户部…早就空了,寅吃卯粮,亏空巨大。至于内帑…”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先帝爷在位时,各处用度甚大…如今…所余实在…实在不多了。” 他含糊其辞,但意思很明显:国库是空的,皇帝的私房钱也快见底了。
朱小明的心沉了下去。没钱没粮,拿什么赈灾?拿什么安抚流民?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李自成的兵源?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幸好没戴冠冕),又拿起那份奏折,看着那满篇华丽的废话,一股邪火直往上冒。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堆砌辞藻打哑谜!
他猛地从王承恩手里抢过沾好朱砂的御笔,也顾不上什么批阅格式了,在那奏折末尾空白处,用他那歪歪扭扭、毫无章法可言的毛笔字,狠狠地划拉起来。
王承恩好奇又忐忑地偷眼看去,只见皇帝陛下龙飞凤舞地批了四个大字:
—— 说重点!要多少?!
后面还跟了三个更加潦草、力透纸背的大字:
—— 没钱!想办法!**
朱批写完,朱小明把笔一扔,感觉胸口那股憋闷气总算出了一点。他指着奏折,对目瞪口呆的王承恩没好气地说:“就这样!发回去!让那个…张什么来着?让他写清楚!到底要多少钱粮!灾情具体多严重!流民有多少!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还有,让户部和内阁也想想办法!别光知道伸手要钱!告诉他们,朕…朕的内裤…咳,内帑也快空了!”
王承恩捧着那份被皇帝“朱批”得面目全非的奏折,看着那“说重点!要多少?!”、“没钱!想办法!”的惊世之言,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这…这奏疏发回去,陕西巡抚和内阁的阁老们,怕是要集体怀疑人生了吧?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朝堂上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