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在沙漠深处废弃的疗养院里闻到烟味。
循着气味,他看见吴邪裹着风沙靠在墙边,兜帽下是散乱的鬓角。
他手腕上旧的伤疤旁又添了新的烟疤,眼神像淬过火的刀子。
两人中间横亘着十年时光。
“好久不见。”吴邪的烟嗓磨得沙哑。
张起灵看见他腰间的枪和刀柄,还有口袋里露出半截的青铜铃铛。
他喉结微动,突然有种预感——
吴邪这次回来,恐怕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庇护了。
那废弃的疗养院如同嵌入沙丘的朽骨,矗立在死寂之中。张起灵的脚步踏在积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那是这片死寂里唯一活着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陈年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带着沙漠深处特有的暴戾干涸。
忽然,一丝异样的气味极其微弱地钻了进来,像一根锐利的针,瞬间刺破了他感官的麻木。
那是新鲜的、活生生的烟草燃烧的味道。
他追寻着那一缕极淡却无比醒目的烟味,无声穿过幽暗的长廊。走廊两侧病房的门洞敞开着,像无数双空洞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这个闯入者。气味越来越清晰,引着他走向走廊尽头一扇半塌的门洞。
门洞外是个不大的露天废弃小院——这里曾是疗养院唯一的露天场所?如今只剩下破碎的水泥地和同样龟裂的矮墙。风卷着沙砾,在小院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低鸣。
一个人影裹挟在风沙里,背倚着那斑驳的矮墙。
那人穿着一身几乎与黄沙同色的兜帽外套,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一点下颌的轮廓。风沙抽打着他的衣角,发出猎猎的声响。他微垂着头,一只骨节分明、但指节处明显布满粗糙茧子的手夹着一支燃着的烟,灰白的烟灰被风瞬间扯碎、卷走。另只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袖口滑落,露出紧实的小臂。
张起灵的脚步停在门洞的阴影里,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捕捉到在那人手腕内侧,几道陈旧的、颜色发白的刀疤旁边,赫然烙着一个新的、边缘呈现暗红色的圆形疤痕——那是烟头用力摁灭留下的痕迹,新鲜得几乎还在散发着皮肉焦糊的气息。新的伤疤覆盖在旧的伤痕之上,如同时间粗暴叠加的印记。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背后阴影里无声的注视,或者仅仅是某种比风更刺骨的寒意逼近。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脸,帽檐的阴影稍稍退开,露出了小半张脸。
岁月和风沙确实改变了那张脸的轮廓,曾经的圆润被一种近乎嶙峋的线条取代,鬓角散乱,几缕被汗水和沙尘黏住的发丝贴在脸颊上。最让人心头一凛的是那双眼睛。它们抬起,越过飞舞的沙尘,迎向他。
那眼神……像两把淬过火的刀子,经历千锤百炼,磨掉了所有柔光,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穿透性的锋利。里面没有了丝毫迷茫或惊愕,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深不见底的沉寂。十年的时光如同实质的黄沙,轰然倾泻而下,无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厚重得足以隔绝任何温情的暖意。
漫长的死寂里,只有风声呜咽。终于,他嘴唇微动,声音像是两块粗砺的砂纸在用力摩擦,干涩、嘶哑,带着被烟熏火燎过的痕迹:
“好久不见。”
这声音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带着点少年气、总是或急切或担忧的声音了。张起灵的视线锐利地扫过吴邪全身。那件宽松的沙色外套下摆,被一个硬物的形状顶起一角,那种棱角和重量感,他再熟悉不过——是枪。视线掠过腰侧,衣料的褶皱里,紧贴皮肉的,是一柄短刀的木质刀柄。更刺眼的,是他外套侧边口袋里随意插着的一个物件,半截露在外面——一个造型古朴、磨损严重、刻着模糊饕餮纹的青铜铃铛。
张起灵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如同吞咽下一块滚烫的硬石。一股极其陌生的感觉,像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他的心脏——一种钝重而清晰的预感。眼前这个人,这个曾无数次需要他挡在身前、需要他拉出绝境的身影,似乎已经在某种看不见的熔炉里彻底重塑了筋骨。他腰间的铁器不再只是装饰,他身上的疤痕不再是偶然。那枚青铜铃铛在风中无声地证明着,他走过的路,已然彻底偏离了旧日的轨道。
风沙骤然猛烈起来,卷起更大的漩涡,裹挟着碎石和尘埃,劈头盖脸地砸在两人身上脸上。
吴邪仿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骤然明亮,映亮了他帽檐下冷硬的半张脸,随即又黯淡下去。他抬手,将那截燃烧的烟蒂随意地、几乎是带着某种厌倦的力道,再次摁在自己另一只手腕内侧裸露的皮肤上。
“滋……”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刺耳的皮肉灼烧声穿透了风沙的呼啸,清晰地传入张起灵的耳中。一股蛋白质焦糊的臭味瞬间弥漫开来,混杂在浓烈的烟草味里。
烟雾从吴邪的指缝间、从那新添的伤疤处挣扎着冒出来,丝丝缕缕,很快就被狂风撕得粉碎。他面无表情,仿佛那灼烧的不是他自己的皮肉,而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木头。他松开手指,烟蒂带着一点猩红的余烬掉落在地上,瞬间被流沙掩埋。手腕上,那个新的圆形烙印和旁边陈旧的疤痕重叠在一起,边缘红肿狰狞,像一枚残酷的勋章。
他这才抬眼,目光重新钉在张起灵脸上,依旧是那种淬了火般的锋利,没有丝毫痛楚的波动,反而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这鬼地方,”吴邪开口,声音比风沙更粗粝,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漠然,“味道太难闻了。”他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习惯的现实。话语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这地方,连同这味道,连同这十年,连同这重逢,都不过如此。
张起灵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新的伤疤和吴邪毫无波澜的眼神。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与皮肉焦糊的气息仿佛凝成了实质。他看着吴邪随意地放下袖子,遮住了手腕上新添的烙印,动作自然得就像掸掉一点灰尘。那颗青铜铃铛的口袋在他动作间轻轻晃动了一下。
风刮得更猛了,卷起地上的砂石,狠狠抽打在废弃疗养院斑驳的墙壁上,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卷起的沙尘如同浑浊的帷幕,在两人之间剧烈地翻涌、流动。
张起灵依旧站在原地,仿佛脚下生了根。隔着这层飞旋的黄色屏障,吴邪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锋利依旧,穿透风沙,稳稳地落在小哥身上。
弥漫开的烟味渐渐散了,只余下沙漠的尘土味和皮肉焦糊的气息,如同某种隐喻,在空旷的废墟里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