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时我数着脚印
把每个黄昏焐成暖炉
风穿过第七根枯枝时
我以为是你扣响门环
稻穗弯下腰的时候
我拾捡每片带霜的叶
雁群衔走最后一缕余晖
空荡的窗台还留着半杯茶
蝉鸣撕破闷热的午后
荷叶托着半枯的期待
雨打芭蕉的夜里
总把归燕认成你的轮廓
直到桃花漫过石阶
风里飘着熟悉的香
一个身影穿过薄雾
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是春天回来了
却不是你眼里的春天
………………
冬:雪落时的脚印
雪是从冬至那天开始下的。
祁岁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看着雪花一片接一片粘在玻璃上,像无数细碎的盐粒,慢慢把窗外的世界腌成苍白。
炉火在脚边噼啪作响,他却总觉得冷,指尖碰着青瓷茶杯的边缘,能摸到一圈薄薄的凉意——那是辞年离开前喝剩的半杯茶,他一直没舍得倒,茶渍在杯底结了层深褐色的痂,像块风干的血迹。
“第三十七天了。”他对着空荡的屋子开口,声音裹在暖气里,散得很慢。
每天黄昏,他都会穿上那双辞年留下的厚棉靴,踩着没过脚踝的雪走到巷口。
夕阳把雪染成淡金,他数着自己踩出的脚印,一个,两个,三个……直到暮色漫过脚尖,脚印被新雪慢慢填平。
辞年说过,等开春雪化,他就回来,带祁岁去看城郊那片野梅林。
现在梅林该被雪压弯了枝桠吧,就像辞年总爱弯着腰跟他说话时的样子,睫毛上沾着雪粒,笑起来眼里有细碎的光。
风刮过院角的老槐树时,祁岁总会猛地回头。第七根枯枝被风吹得撞在院墙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像有人用指节叩门。
他心跳会漏半拍,趿着鞋跑到门边,手指搭在门闩上,却迟迟不敢拉开——去年冬天,辞年就是这样,在第七根枯枝晃动的瞬间扣响门环,带着一身寒气撞进他怀里,说:“祁岁,我偷了坛梅花酒,咱们暖着喝。”
可门后永远只有风雪。
他开始在屋子里囤积辞年喜欢的东西。书架第三层摆着辞年没看完的《洗冤录》,夹着的书签是片晒干的银杏叶,边缘已经发脆;衣柜里挂着辞年常穿的藏青色棉袍,他每天都会摸一遍,试图留住上面仅剩的、若有似无的松木香气;甚至连厨房的陶罐里,都腌着辞年爱吃的酸梅,玻璃罐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映得那些紫黑色的果子像浸在血里。
有天夜里雪下得特别大,祁岁做了个梦。梦里辞年站在雪地里,背对着他,他跑过去想拉他的手,却发现那人转过身,脸是模糊的,只有嘴角咧开一个极深的弧度,笑着说:“祁岁,你数的脚印,其实都是我踩的。”他惊醒时,炉火已经熄了,窗台上的积雪化成水,顺着木缝渗进来,在地板上积了一小滩,像滴没擦干净的泪。
他爬起来添柴,火光重新亮起来的瞬间,他看见墙上挂着的那把辞年的匕首,刀鞘上的云纹在阴影里扭曲着,像某种正在苏醒的兽。
秋:带霜的稻穗与雁
秋分那天,祁岁去了趟城郊的稻田。
稻穗已经弯了腰,沉甸甸地垂着,穗尖凝着白霜,碰一下,霜粒就簌簌往下掉,落在手背上,凉得像针尖。
他蹲下身,一片一片捡那些被风吹落的稻叶,叶边卷着焦黄色的斑,是被秋霜冻坏的。
辞年说过,霜打的稻叶熬水喝,能治咳嗽,他去年秋天总咳,辞年就每天早上蹲在田埂上捡叶子,裤脚沾着露水,回来时睫毛上都挂着白汽。
“你看,这片叶尖有个缺口,像不像你上次削苹果时划的口子?”祁岁把一片叶子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看。
叶面上的纹路清晰得像血管,缺口处微微发褐,和他左手虎口那道浅疤几乎一模一样。
他把捡来的稻叶捆成一束,挂在屋檐下。风一吹,叶子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雁群南飞那天,祁岁站在院子里看了很久。它们排着歪歪扭扭的“人”字,翅膀掠过晚霞,把最后一缕余晖都衔走了。
天空暗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窗台那杯茶还在——是早上泡的,碧螺春,辞年喜欢的。
茶叶沉在杯底,水已经凉透了,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涩味从舌尖一直漫到喉咙,像吞了口碎玻璃。
夜里开始降温,他找出辞年织了一半的围巾。
灰蓝色的毛线,针脚歪歪扭扭,是去年秋天辞年坐在廊下织的,织到一半被邻居家的猫挠了线团,他把毛线团塞给祁岁,说:“等我回来接着织,肯定比你那条破围巾暖和。”
祁岁现在围着的,还是前年冬天自己买的,边缘已经起了球,他摸了摸辞年织的那半截,毛线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像还留着辞年指尖的触感。
有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稻田里迷路了,四周都是齐腰高的稻穗,穗尖的霜落了他一身。
辞年站在稻穗深处,背对着他,他喊“辞年”,那人转过身,眼睛是浑浊的,像蒙着一层雾,说:“祁岁,你捡的叶子,我都替你收着呢。”他想跑过去,脚下却被稻根缠住,一低头,发现那些稻根都长着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惊醒时,月光正透过窗棂照在地板上,像一道惨白的刀痕。
他摸了摸枕边,那里放着一把小巧的银剪刀,是辞年送他的,说“防坏人”。
现在他攥着剪刀,指节泛白,直到天亮才松开,掌心被硌出几道红痕。
夏:蝉鸣与半枯的期待
蝉鸣最盛的时候,祁岁在院子里种了池荷花。
荷叶铺得满满当当,像一块绿色的毯子,边缘却开始发枯,卷成焦褐色的圈。
他每天清晨都会蹲在池边,把半枯的荷叶摘下来,摊在石阶上晒。
辞年说过,干荷叶能泡茶,清热,夏天喝最好。
去年夏天,辞年总爱把冰镇的荷叶茶倒进粗陶碗里,递给他时碗沿会结一层水珠,碰着他的下巴,凉得他缩脖子,辞年就笑,说:“祁岁,你像只受惊的猫。”
现在粗陶碗还摆在窗台,碗底有个小小的豁口,是去年两人抢着喝最后一口茶时摔的。
祁岁用手指抠着豁口,能摸到尖锐的棱角,像某种警告。
午后的蝉鸣像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空气。祁岁躺在竹榻上,手里翻着辞年留下的旧账本,上面记着些零碎的事:“三月初五,祁岁想吃城南的糖糕,去买时卖完了,他没说,但撇嘴了。”“五月廿三,他看《刺客传》时哭了,偷偷用袖子擦眼泪,以为我没看见。”“七月初七,他说想要只萤火虫,晚上去捉了放在透明罐子里,他睡着时放在他枕边,早上醒来眼睛亮得像星星。”
字迹是辞年的,笔锋凌厉,却在“祁岁”两个字上总带着点刻意的温柔,像怕笔尖划破了纸。
祁岁摸着那些字,指腹被纸页磨得发烫,突然想起辞年偶尔会对着账本发呆,他问在看什么,辞年就把账本合上,笑着说:“看我们家岁岁有多难伺候。”
雨是半夜来的。
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窗棂。
祁岁坐起来,看见窗玻璃上印着个模糊的黑影,翅膀拍打的频率和归燕一模一样。
去年夏天,辞年就是这样,冒雨回来时浑身湿透,站在窗外敲玻璃,手里还攥着只淋湿的燕子风筝,说:“祁岁,你看,像不像我们上次在河边放的那只?”
他冲过去拉开窗户,雨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腥气。黑影却不见了,只有雨丝斜斜地打进来,落在账本上,晕开了“七月初七”那行字,把“星星”两个字泡成了模糊的墨团。
春:归来的陌生人
桃花漫过石阶那天,祁岁正在修剪院角的迎春。
枝条上刚冒出嫩黄的花苞,他剪得很小心,生怕碰掉了——辞年说过,迎春花要留着最饱满的花苞,开出来才好看。
剪刀碰到枝条的瞬间,他听见了脚步声,很轻,却带着某种熟悉的韵律,像辞年总爱踮着脚走过来吓他时的样子。
他猛地回头。
一个身影穿过薄雾站在院门口,藏青色的棉袍,黑色的靴子,甚至连鬓角的碎发都和记忆里的辞年一模一样。
阳光透过桃花瓣落在他脸上,晕出层淡淡的粉,他笑着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祁岁,我回来了。”
祁岁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猛地收紧。他想跑过去,脚却像钉在原地,只有手指在微微颤抖——那不是辞年的笑。
辞年的笑眼角会弯起来,像月牙,而眼前这人的笑,嘴角咧得很开,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温度。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手里的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人走过来,弯腰捡起剪刀,指尖擦过祁岁的手背,凉得像冬雪。“我是辞年啊,”他把剪刀递回来,指尖在祁岁虎口的疤痕上轻轻划了一下,“你看,我记得你这里受过伤,是削苹果时被我抢刀子划的。”
祁岁猛地缩回手。
“你喜欢喝碧螺春,要用井水冰镇,放三颗冰糖,”那人继续说,目光扫过窗台的粗陶碗,“你睡觉爱踢被子,尤其是后半夜,得醒三次给你盖;你看《洗冤录》时总爱咬着左手食指,看到死人的段落会偷偷闭眼睛;你怕黑,却总说不怕,所以我走前在你枕头底下放了盏小夜灯……”
他说出的每一件事,都精准得像从祁岁的骨头里剔出来的。
祁岁看着他,突然觉得冷,比冬夜里没炉火时还要冷——辞年从不会这样,把这些事一件一件列出来,像在报菜名,带着种近乎残忍的熟稔。
“你不是他。”祁岁后退一步,后背撞到了桃树,花瓣簌簌落在他肩上,像层薄血。
那人脸上的笑慢慢淡了,眼神里的冰开始融化,露出底下翻涌的偏执。
“我是辞年,”他重复道,上前一步,手扣住祁岁的后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是比辞年更爱你的那个。他会走,会把你一个人丢在雪地里数脚印,我不会。”
祁岁被他推搡着进屋,后背撞在门板上,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窗台上的半杯茶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桌面上,像未干的血迹。
“你看,”那人低头看着他,手指抚过他的脸颊,动作温柔得诡异,“我记得你所有事。你不喜欢吃葱姜,我做饭时会把它们挑出来;你冬天手脚凉,我每晚都会给你焐脚;你说过想去江南看雨,我已经订好了船票……辞年忘了的,我都记得。”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糖糕,已经有些发硬。“城南那家店,我去了三次才买到你爱吃的桂花味,”他把糖糕递到祁岁嘴边,眼神狂热,“祁岁,你看,我比他更爱你,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祁岁看着那块糖糕,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带着点神经质的尖锐。“你想困住我?”他抬起眼,瞳孔里映着那人的脸,像在看一个有趣的猎物,“就凭你?”
“凭我知道你所有的弱点,也知道你所有的喜好。”那人的手滑到祁岁的手腕上,用一根红绳轻轻捆住,红绳上坠着颗小小的银铃,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样,你走到哪里,我都能听见。”
祁岁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红绳,突然觉得指尖发痒——那是他骨子里的破坏欲在蠢蠢欲动。他想起辞年偶尔失控时的样子,眼底会泛起红,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兽。
而眼前这人,眼底的红更浓,像淬了毒的血。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祁岁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那人的下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喜欢看别人失控的样子,喜欢听骨头碎裂的声音,喜欢……把自以为是的猎物慢慢玩死。”
那人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这次的笑里终于有了温度,是同一种疯狂的温度。“真好,”他低头,在祁岁耳边低语,热气喷在耳廓上,带着桂花糖糕的甜香,“祁岁,我们是一样的。”
窗外的桃花还在落,一片接一片粘在玻璃上,像无数细碎的伤口。
祁岁看着手腕上的银铃,突然想起辞年离开前的那个春天,也是这样的桃花天,辞年把他按在桃花树下吻他,说:“祁岁,等我回来,我们去江南。”
现在江南的船票或许真的在桌上,可那个会在第七根枯枝晃动时扣响门环的人,永远留在了那个数着脚印的冬天。
而困住他的这个春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