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玫瑰是爱的凭证
红得像未干的血
刺藏着欲言又止的疼
我总在花店门口绕道走
怕指尖沾染上
那些被催熟的虚荣
但昨夜的台灯下
我折了整夜的皱纹纸
选了最浅的粉
像你笑时眼角的弧度
用白胶粘合每一片花瓣
没有刺 不会枯萎
更不会在清晨
把露水酿成告别的泪
它不会被命名为玫瑰
只是一束
不会褪色的
我笨拙的 坦诚的
——可以被你
随意放在书桌上的想念
……………………
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像上天撒下的细盐,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
后来雪势渐大,簌簌的声响裹着寒风,在窗玻璃上敲出细碎的节奏,像谁在用指尖轻轻叩门。
祁岁是被这声响弄醒的。
起初以为是风卷着枯枝打在玻璃上,翻了个身想继续睡,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是昨晚忘了关严的窗缝里渗进来的雪粒子,已经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泛着莹白的光。
他打了个寒颤,坐起身时,桌角的台灯还亮着。
暖黄的光晕里,十几朵浅粉色的纸花静静躺在铺开的白纸上。
花瓣边缘被他用指甲反复刮出自然的卷曲,有的地方还留着淡淡的指痕;最中心那朵的花萼处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白胶,像颗凝固的小泪珠,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旁边散落着几张裁好的皱纹纸,有的被剪成了花瓣的形状,有的还带着剪刀划过的毛边,还有一卷细铁丝露在外面,线头被他仔细地拧成了小圈,免得扎手。
这是他折到第三晚的成果。
第一次碰皱纹纸时,指尖被裁纸刀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的时候,他盯着那点红看了很久。
花店橱窗里的玫瑰也是这样的颜色,艳得扎眼,裹着层塑料纸被摆在暖光灯下,标签上用金色的字体写着“永恒的爱”。
他每次路过都要绕着走,总觉得那花瓣里裹着的不是什么爱意,是被催熟的、发着甜腻腐味的虚荣——像商场里促销时过分热情的背景音乐,吵得人太阳穴发紧;又像那些包装华丽却味同嚼蜡的礼盒,拆开一层又一层,最后只剩空荡的失望。
但辞年不一样。
祁岁拿起桌上那朵最完整的纸花,指尖轻轻拂过花瓣边缘。
浅粉色是他挑了半天才选定的,不是那种俗气的嫩粉,是掺了点白的、像被水洗过的颜色,干净又温柔。
他记得上周在图书馆,辞年低头帮他捡笔时,阳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他眼角,那弯起来的弧度就是这样的,很淡,却比窗外任何光线都要清晰,像刻在了他的心上。
“咔哒”一声,门锁转动的轻响从玄关传来。
祁岁几乎是立刻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慌乱中碰倒了装着皱纹纸的纸盒,几张裁好的花瓣散落在地毯上。
他手忙脚乱地去捡,指尖却先一步触到了更冷的东西——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混着雪特有的清冽气息,还有……辞年身上常有的,带着点皂角味的干净味道,像刚晒过的白衬衫,让人心里莫名安定。
“醒了?”
辞年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带着雪地里的寒气,尾音都沾着点冰碴。
祁岁抬头时,正看见他弯腰换鞋,黑色大衣的肩头落了层薄雪,发梢也湿漉漉的,几缕黑发垂在额前,被室内的暖气一熏,正慢慢往下滴水,落在深色的围巾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没、没醒。”祁岁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纸花往身后藏,指尖攥得发紧,指节都有些发白,“我……我起来喝水。”他说着,眼睛瞟向桌边的水杯,里面的水还是昨晚剩下的,早就凉透了。
辞年抬眼看他,目光在他泛红的耳尖上顿了顿,没戳破。
他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转身时,祁岁才发现他手里还拎着个纸袋,袋口露出半截牛皮纸包装,隐约能看见“热可可”的字样,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奶泡图案。
“路上看见便利店还开着,”辞年把纸袋放在茶几上,弯腰去开暖气,“给你带了一杯。”他的动作很轻,弯腰时,脖颈处露出一小片皮肤,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白皙。
暖气管发出轻微的嗡鸣,热气慢慢从缝隙里渗出来,像一条温柔的小蛇,顺着地板蜿蜒游走。
祁岁盯着那杯热可可,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正顺着杯身往下滑,在茶几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像谁悄悄落下的眼泪。
他忽然想起昨晚折花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辞年发来的消息:“明早有早会,可能要晚点回来。”
原来“晚点”是指这个时候。
窗外的天还黑着,只有路灯的光晕在雪地里晕开一片朦胧的黄。
辞年解开围巾时,忽然“咦”了一声。他的目光落在祁岁身后的桌子上,那里还摊着没收拾好的纸花和工具:一把银色的小剪刀,几卷不同颜色的皱纹纸,还有一张画着花瓣形状的草稿纸,上面有几个被涂改过的痕迹。
祁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指尖都有些发麻。
他想说那是随便折着玩的,又想说其实是想试试新的手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好看。”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辞年走过来,脚步很轻,落在铺了厚地毯的地板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像一只猫悄悄靠近。
他没有直接去看那些纸花,而是先注意到了祁岁指尖的红痕——是反复折叠纸张留下的压印,还有几处被胶水粘住又撕开的、泛着红的小口子,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咬过。
“手怎么了?”他伸手想碰,指尖快碰到祁岁手背时,又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什么,指节微微蜷了蜷。
祁岁往后缩了缩手,把那朵最好看的纸花递了过去:“给你的。”他的指尖有些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浅粉色的纸花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没有刺,花瓣平整,连最容易折坏的花茎都被他用细铁丝固定得笔直。
辞年接过花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祁岁的指腹,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顿了一下,又几乎是同时移开了目光,脸颊都悄悄泛起了红。
“这是什么?”辞年的声音很轻,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花茎,像是捧着什么易碎品,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弄坏。
“不是玫瑰。”祁岁说得很快,生怕他误会,“就是……随便折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不会谢。”这三个字说得格外认真,像是在承诺什么。
辞年低头看着那朵纸花,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蝴蝶停驻在那里。
过了会儿,他忽然笑了,不是那种敷衍的、礼貌性的笑,是眼角真的弯起来,连带着嘴角都扬起一个浅弧的笑,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圈圈涟漪。
祁岁忽然觉得,自己挑的这个颜色真是对极了,和辞年此刻的神情一模一样,温柔得能把人心都化了。
“很好看。”辞年说,“比我见过的任何花都好看。”他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暖意,像冬日里的阳光。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的声响裹着暖气的嗡鸣,像首没什么节奏的催眠曲,让人心里软软的。
辞年去厨房找了个空着的玻璃杯,把纸花插了进去,摆在客厅最显眼的窗台上。
雪光从窗外漫进来,落在花瓣上,让那浅粉色显得更柔和了些,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纱。
“其实我早到楼下了,”辞年忽然开口,转身时手里拿着条干毛巾,“看见你房间灯还亮着,就站在楼下等了会儿。”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祁岁的心猛地一颤。
祁岁愣住了。
他走到窗边往下看,楼下的路灯照着积了雪的路面,能隐约看见几个深浅不一的脚印,从单元门口一直延伸到路边,像是有人在那里站了很久,把雪地都踩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痕迹。
“为什么不上来?”他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辞年正拿着毛巾帮他擦刚才不小心沾了雪的头发,动作很轻,带着点生涩的小心,像是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怕打扰你。”他说,“看你好像在忙。”灯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能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和抿紧的、带着温柔弧度的唇。
祁岁忽然想起自己刚才慌乱藏纸花的样子,脸颊有点发烫,像被暖气烤得太暖了。
他转过身,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被辞年伸手按住了肩膀。
“别动,”辞年的指尖落在他发顶,“有雪。”他的指尖带着点凉意,却让祁岁觉得心里暖暖的。
温热的指尖擦过头皮时,祁岁忽然觉得,那些过去二十多年里总让他觉得烦躁的东西——商场里的背景音乐,花店里的玫瑰香,人群中嘈杂的交谈声——好像都被窗外的雪冻住了,此刻房间里只剩下暖气的温度,毛巾上淡淡的皂角味,还有辞年说话时,落在他耳边的、比热可可还要暖的气息,像一股暖流,慢慢淌进心里。
雪还在下,积在窗台上的雪已经厚得能没过指节,像一块洁白的棉花。
辞年把那杯热可可递给祁岁,自己拿起另一朵纸花,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眼神里满是认真,像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
“明天去买个好看的瓶子吧,”他忽然说,“就放在书桌上。”语气里带着点期待。
祁岁捧着热可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甜香的气息漫进鼻腔,暖了肺腑。
他看着辞年认真摆弄纸花的侧脸,看着窗外雪花落在玻璃上又慢慢融化的痕迹,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比他想象中要暖和得多,像被裹进了一条晒过太阳的棉被里。
那些过去被他刻意避开的、关于爱与温柔的意象,原来不是不存在,只是需要换一种方式呈现。
比如此刻窗台上不会凋谢的纸花,比如楼下被雪覆盖的脚印,比如辞年眼角那抹浅粉色的、比任何玫瑰都要真切的笑意,像一道光,照亮了他心里所有的角落。
雪还在下,但房间里的灯光很暖,热可可的甜香漫在空气里,两个笨拙的、小心翼翼的灵魂,正借着这漫天风雪,慢慢靠近彼此,像两朵在寒冬里悄悄绽放的花,温柔地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