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转了半圈
漏出的月光比去年薄些
案头的墨块
又矮了一分
檐角的冰棱在算
第几场风会把它吹成流水
窗纸上新糊的褶皱里
藏着去年未写完的批注
有人把影子叠进旧棉袄
针脚走得比年轮密
炉火舔着锅底时
总能听见
某粒尘埃在钟摆里
轻轻翻了个身
…………………
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咿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拖得格外长,像是谁在耳边轻轻叹了口气。
半开的门缝里,月光斜斜地淌进来,在青石板地上铺成一道薄薄的银带。
辞年望着那月光,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也是这样一扇半开的门,那时的月光似乎更稠些,落在手背上竟有些温凉的触感,不像今夜,薄得像一层蝉翼,风一吹就晃悠悠地要碎。
他推开那扇旧木门,指腹顺着门闩缓缓摩挲。木头的纹路在指尖凹凸起伏,像一段被岁月磨旧的掌纹。指尖忽然顿住,触到一处浅浅的刻痕——那是去年冬天,祁岁拿着柄小巧的刻刀,蹲在门边凿下的。"这样每场雪落,咱们就知道积了多厚。"
那时祁岁的鼻尖冻得通红,说话时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散开,"等开春雪化了,这道痕就成了今年冬天的记印。"
此刻那道痕陷在门后的阴影里,被月光漏下的碎银遮了一半,倒像道结了痂却总也不合口的疤,隐隐透着旧年的疼。
案头的墨块又矮了一分。
辞年抬眼时,正看见祁岁坐在灯前研墨。
昏黄的灯火从琉璃罩子里漫出来,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轮廓。
手腕转动的弧度比去年慢了些,墨锭在砚台里打着圈,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砚台里的墨汁渐渐浓稠,泛着一层冷冽的光,恰好映出他垂着眼的样子,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像停了只收拢翅膀的蝶,一动也不动。
"今年的墨冻得硬。"辞年反手带上门,门轴的吱呀声再次响起,在这连雪落都能听见的静夜里,清晰得仿佛能数出木纹摩擦的次数。
祁岁没抬头,手里的墨锭依旧在砚台里画着圈,墨香混着松烟的气息漫开来:"去年你说要在墨里掺松烟,说这样写出来的字带着松涛的味道。结果那天研墨时,烟粉呛得你直咳嗽,抱着柱子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之后三天看见书房门就绕着走。"
炭火在黄铜炉子里噼啪响了声,细小的火星溅在炉壁上,亮了一下就灭了,像颗转瞬即逝的星子。辞年走过去,拿起铜拨子拨了拨炭。
炭块翻了个身,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炉口的铜沿,也照亮了他袖口那片磨出的毛边。
那是去年深冬,祁岁拿着把小剪刀,皱着眉说他袖口的线脚乱得碍眼,非要亲手剪掉。
结果剪得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小蛇,反倒成了今年冬天最显眼的标记——每次抬手,那片毛边就跟着晃,像在提醒着什么。
檐角的冰棱在算,第几场风会把它吹成流水。祁岁忽然放下墨锭,墨锭与砚台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
他走到窗边,窗纸是前几日新糊的,米浆的气息还没散尽,褶皱里却藏着去年未写完的批注。去年雪下得最大那天,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他坐在窗边读《南华经》,读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时,忽然想写点什么,笔尖刚在页脚落下半句话,就被闯进来的辞年抢了去。"
留着来年再续,"那时辞年的睫毛上还沾着雪粒,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这样明年咱们就有个念想。"
"你看第三根冰棱。"祁岁的指尖轻轻点在窗纸上,那里正好对着檐下最长的那根冰棱,棱尖细得像根玉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去年它断的时候,你正把年糕扔进滚水里,溅得满灶台都是白花花的沫子,还说那是'玉屑纷飞'。"
辞年凑过来,呼吸轻轻落在祁岁的耳后。去年这个时候,祁岁刚从院里扫雪回来,耳尖冻得通红,像抹了点胭脂。
他一时兴起,伸手去捂,却被对方偏头咬了口手背,不重,却留下个浅浅的牙印。
现在那道牙印早就没了,可他每次靠近,还是会下意识蜷起手指,仿佛那点微麻的触感还留在皮肤上。
"今年的冰棱比去年尖。"辞年的声音压得低,像怕被窗外的风听去,"要是掉下来,能砸穿院里的青石板。"
祁岁忽然笑了,肩膀轻轻颤了下,笑声像落在湖面的雪,细碎又温柔。
去年他也是这样笑,那天他们煮年糕,辞年非要抢着盛,结果烫得直甩手,把最好的那块年糕掉在了地上。
他笑得前仰后合,被烫得舌尖发麻,眼泪汪汪地瞪着辞年,手里却把刚盛好的、最软的那块塞进对方嘴里。
有人把影子叠进旧棉袄。
辞年打开衣柜最底层的木箱,翻出那件藏青色的旧棉袄。去年初冬,祁岁说他的棉袄太素净,非要在里衬缝个暗袋。"
可以藏些小玩意儿。"他拿着针线,缝得歪歪扭扭,针脚像条迷路的蚯蚓,最后却得意地拍着暗袋说,"藏块糖,藏片落叶,都行。"后来那里果然藏了半块没吃完的糖,是去年灶王爷诞辰那天,他俩分着吃剩下的。此刻辞年伸手摸过去,指尖触到硬物,掏出来一看,是颗裹着红纸的糖,糖纸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像被岁月吻过的痕迹。
"你还留着。"祁岁的目光落在那颗糖上,睫毛轻轻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辞年把糖剥开,红纸簌簌地落,露出里面琥珀色的糖块,甜香漫开来,混着炉子里的炭火气。
他把糖塞进祁岁嘴里,甜味在舌尖漫开时,忽然想起去年。
去年也是这样一颗糖,祁岁非要硬塞进他嘴里。
针脚走得比年轮密。
祁岁拿起针线,坐在灯下缝补辞年袖口的破洞。
线是去年剩下的,青灰色,和袖口的布料很像。
去年他也是这样坐在灯下缝东西,那时辞年的衣襟上沾了点墨渍,他说看着不顺眼,非要缝块补丁盖上,结果缝到一半忽然恶作剧,把针尖往辞年手背上扎了下。
看对方皱眉龇牙的样子,自己却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补丁没缝好,倒在衣襟上绣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此刻针尖穿过布料,留下细密的针脚,像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把岁月的碎片都网在里面。
炉火舔着锅底时,总能听见某粒尘埃在钟摆里轻轻翻了个身。
锅里的水开始冒热气,白蒙蒙的雾漫出来,裹着米酒的甜香。
祁岁放下针线,掀开锅盖,水汽腾得更高了,模糊了他的眉眼。"今年煮了米酒。"他拿起粗瓷碗,舀了两碗,"去年你说要加桂花,结果蹲在灶台前择桂花,择着择着就忘了时间,等想起关火时,锅底都烧得发黑,酒气混着焦糊味,你还硬说那是'人间烟火气'。"
辞年接过碗,指尖碰到对方的手。去年冬天冷得格外早,祁岁的手冻出了冻疮,红肿得像颗小萝卜。他每天晚上烧了温水,拉着祁岁的手泡在里面,一边泡一边呵气。
此刻两人的手都好好的,没有冻疮,没有伤痕,可碰到一起时,还是会不约而同地缩了下,像两只怕冷的小兽,既想靠近取暖,又怕惊扰了对方。
钟摆滴答响,在这静夜里像在数着什么。去年除夕,守岁到半夜,辞年忽然说要把钟摆拆了。"这样时间就停在最热闹的那一刻了。"
他搬来凳子,踩着凳子去够钟摆,结果差点摔下来,还是祁岁扶住了他。
两人折腾了半天,真把钟摆拆了下来,放在桌案上,像枚沉默的月亮。
可第二天醒来,天光大亮时,还是看见时针固执地往前走,留下一圈圈的刻痕,像树的年轮,一圈圈裹着光阴。
"你看钟摆上的灰。"祁岁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钟摆垂下的穗子上,穗子是深红色的,边缘已经泛白,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灰,"去年你说要擦干净,结果踩在椅子上踮着脚够,没站稳摔了下来,压坏了窗台下的兰花。
那兰花还是你春天从后山挖来的,宝贝得什么似的,结果压断了好几片叶子,你心疼得蹲在地上掉眼泪,说要给兰花'披麻戴孝'。"
辞年看着那穗子上的灰,忽然伸手去拨。
灰簌簌地落下来,在灯光里打着旋,像去年冬天没化的雪,一片一片,轻得没有重量,却又像在心里落了很久。
门外的风忽然大了,呜呜地吹着,像谁在哭。檐角的冰棱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有根冰棱断了,坠在地上,碎成一地的光,像撒了把碎玻璃。
"第三根。"祁岁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比去年早断了三天。"
辞年把碗放在桌上,碗底和桌面碰撞,发出"咚"的一声,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
他走到祁岁身后,伸手环住对方的腰。
祁岁比去年似乎清瘦了些,腰腹的弧度在手下很明显。去年他也是这样抱着,抱着抱着就没正经,凑过去咬对方的脖子,看祁岁被痒得泛红的眼角,自己却笑得像个得逞的孩子,最后被祁岁用手肘怼在胸口,闷笑着求饶。
"明年的墨,我来研。"辞年的下巴抵在祁岁的肩上,头发蹭着对方的耳廓,"研得比今年软些,不掺松烟,就用清水,磨得细细的,像你喜欢的那样。"
祁岁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对方的手。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他的指尖微凉,辞年的掌心却很暖。指腹相触,能摸到彼此掌心的纹路,像两棵缠绕着生长的树,根在土里交缠,枝在风里相依,年轮里藏着数不清的日与夜——藏着去年的雪落,今年的月明,藏着炉边的笑,灯下的影,藏着没吃完的糖,没续完的话。
钟摆还在滴答响,某粒尘埃在钟摆里轻轻翻了个身,像在翻一页旧书。
书里的字密密麻麻,写着去年的雪是如何漫过门槛,今年的月光是如何爬上窗棂,写着砚台里的墨香,灶上的酒香,写着袖口的毛边,窗纸的褶皱,还写着明年的约定——约定着要一起等冰棱化尽,等新燕归来,等砚台里的墨重新研起,等那颗藏在棉袄里的糖,甜透又一个冬春。
门轴又转了半圈,漏进来的月光比刚才厚了些,像谁悄悄掀开了银纱。
月光落在案头的墨块上,像撒了层碎银,也落在交叠的手上,落在未吃完的糖纸上,落在跳动的炉火里,把这一室的光阴,都镀上了层温柔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