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在水面拧成麻花时
旋转木马正啃食自己的尾巴
镀金的鬃毛浸软成海藻
每片剥落的彩绘
都在涟漪里长出倒刺
过山车的影子垂直坠落
轨道是蚯蚓钻过的泥痕
尖叫沉在水底发绿
像水草缠住的气球
——那是去年夏天
没来得及爆炸的笑声
卖棉花糖的摊位浮在半空
糖丝垂成透明的钟乳
有人踮脚去够倒影里的甜
指尖刺破镜面的瞬间
无数个倒立的太阳
从裂缝里滚出来
每一个都拖着
被拉长的、滴着水的影子
…………………………
初夏的雨刚停，青石板缝里冒出腥冷的潮气，他踩着碎玻璃碴往深处走时，裤脚蹭过半人高的杂草，带起一串细小的水珠。
镜子嵌在断墙里，边框是磨得发亮的黄铜，刻着缠枝莲纹样，在灰蒙蒙的天光里泛着冷硬的光。
“这镜子……”祁岁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镜面，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辞年站在不远处，白衬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手里拎着祁岁落在便利店的伞。“雨又要来了。”他的声音混着远处拆迁机的轰鸣，却奇异地让人觉得安稳。
祁岁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镜中景象——那面镜子里没有断墙和废墟，只有一片模糊的暖黄光晕，像是……游乐园的灯光？
他猛地回头，镜面却恢复了正常，映出他自己错愕的脸，和身后辞年渐走渐近的身影。
“看到什么了？”辞年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面镜子，眉头微蹙，“这镜子有点奇怪。”
镜面里，辞年的影像似乎顿了半秒，才跟着他的动作抬起手。
那天晚上，祁岁做了个梦。梦里有旋转木马，音乐是走调的《致爱丽丝》，木马的眼睛是两盏发着绿光的灯泡。他坐在一匹白色木马上，而辞年站在围栏外，穿着件他从没见过的黑色风衣，脸上带着种陌生的、近乎温柔的诡异笑容。
“过来。”辞年在梦里对他说。
祁岁想下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牢牢粘在木马的扶手上，扶手是温热的，像有生命的皮肤。他低头，看见扶手上的木纹在缓缓蠕动，变成一张咧开的嘴，轻声说：“别离开呀。”
他惊醒时，浑身是汗，窗外的月光正落在床头柜的相框上。那是去年在游乐园拍的，他和辞年坐在旋转木马上，背景里的木马眼睛都是正常的玻璃珠，映着真正的暖黄灯光。
“做噩梦了？”
祁岁吓了一跳，转头看见辞年站在卧室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温水。他什么时候进来的？祁岁记得自己锁了门。
“你怎么……”
“听见你在喊我名字。”辞年把水杯递给她，指尖碰到他的手时，祁岁缩了一下——那指尖凉得像冰，和梦里围栏外的辞年一样。
辞年的眼神暗了暗，收回手插进裤袋里：“是不是梦到下午那面镜子了？”
祁岁点头，又摇头，他说不清楚梦里的细节，只觉得心口发闷。“那镜子……你觉得像什么？”
“像个入口。”辞年望着窗外，月光在他侧脸投下深深的阴影，“以前听老人说，有些老物件会藏着另一个世界，尤其是镜子。”
接下来的几天，祁岁总能在各种地方看到那面镜子的影子。浴室的镜子里，偶尔会闪过旋转木马的轮廓；地铁车窗上，映出的站台广告会突然变成模糊的游乐园门票；甚至手机自拍时，照片角落会多出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影。
他把这些告诉辞年时，辞年正在厨房煮咖啡，蒸汽模糊了他的侧脸。“明天我们再去一趟那个废墟吧。”他说，“也许该把那面镜子处理掉。”
再次来到废墟时，那面镜子不见了。
断墙里只剩下一个空洞，边缘的水泥还留着新鲜的凿痕，像是刚被人取走不久。祁岁伸手摸了摸空洞里的砖石，指尖沾到一点黏腻的液体，闻起来有股铁锈和焦糖混合的怪味。
“在这里。”辞年的声音从废墟深处传来。
祁岁跑过去，看见辞年站在一间半塌的小屋里，那面黄铜镜子被嵌在小屋的正中央，镜面正对着他们。镜子里的景象不再模糊，清晰地映出一个游乐园——旋转木马就在正中央，木马的眼睛亮着绿光，音乐声隔着镜面隐约传来，正是那首走调的《致爱丽丝》。
而镜中的旋转木马上，坐着一个和祁岁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穿着他昨天穿的灰色卫衣，正对着镜子外的他们挥手笑。
“那是……”祁岁的声音发颤。
“是另一个你。”辞年的声音很平静，他往前走了一步，镜中的景象立刻有了变化——围栏外站着的黑色风衣的辞年，正伸手去碰镜中祁岁的脸。
“别碰！”祁岁拉住他，手心的汗浸湿了辞年的袖口。
就在这时，镜面突然泛起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镜中那个“祁岁”的笑容变得僵硬，眼睛慢慢变成了绿色，和木马的眼睛一样。他张开嘴，没有发出声音，但祁岁看懂了他的口型——他在说“救我”。
“它想把你拉进去。”辞年反手握住祁岁的手，他的手心还是凉的，但力道很稳，“这镜子能映出人的执念，你是不是很想再去一次游乐园？”
祁岁愣住了。去年去游乐园那天，他和辞年吵了一架，因为他无意中看到辞年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对方问他“什么时候跟祁岁摊牌”。他没敢问，旋转木马转动时，他一直盯着地面，连辞年递过来的棉花糖都没接。
“我……”
“想再去一次的话，我们周末去新开的那家。”辞年打断他，眼神认真，“但不是这里，也不是镜子里的任何地方。”
镜面的涟漪越来越大，走调的音乐声也越来越清晰，像是要从镜子里溢出来。镜中的“祁岁”开始剧烈挣扎，木马上的扶手长出藤蔓般的触须，紧紧缠住他的手腕。
“快走！”辞年拉着祁岁转身就跑。
跑出废墟时，祁岁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半塌的小屋已经被镜面里渗出的暖黄光晕填满，隐约能看见旋转木马的顶部，和围栏外那个黑色风衣的身影——他正转过头，隔着老远，对祁岁露出一个和梦里一模一样的笑容。
那天晚上，祁岁失眠了。他躺在沙发上，看着辞年在卧室里熟睡的侧脸（他坚持要在客厅守着，说怕镜子来找他），心里乱糟糟的。他拿出手机，翻到去年游乐园的照片，放大后突然发现，照片背景里的旋转木马，有一匹白色木马的眼睛，是绿色的。
他猛地抬头，看见客厅墙上的穿衣镜里，映出一个模糊的旋转木马轮廓。
“别害怕。”辞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站在他身后，“它找不到你的。”
祁岁转头，撞进他的眼睛里。那双眼总是很平静，像深不见底的湖，但此刻，湖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是绿色的光吗？
“辞年，”祁岁的声音在发抖，“你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辞年的眼神变了变，伸手想摸他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明天去游乐园吧。”他说，“新开的那家，有旋转木马。”
周末的游乐园人很多，阳光很好，旋转木马的音乐是正常的《蓝色多瑙河》，木马的眼睛是漂亮的玻璃珠，映着蓝天白云。祁岁坐在白色木马上，辞年坐在他旁边的黑色木马上，转过最高点时，祁岁看见辞年在对他笑，和照片里一样，和现实里一样，温柔又清晰。
音乐停下时，祁岁刚想说话，却发现周围的人都不动了。他们保持着欢笑或拍照的姿势，像蜡像一样，脸上的表情僵硬得诡异。旋转木马的灯光突然变成了绿色，音乐也切换成了那首走调的《致爱丽丝》。
他转头，看见辞年还坐在旁边的木马上，穿着那件黑色风衣，正微笑着看他。
“你终于来了。”辞年说，声音和镜中那个身影一模一样。
祁岁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被粘在了扶手上，扶手在蠕动，变成熟悉的嘴：“别离开呀。”
围栏外，站着另一个“祁岁”，穿着灰色卫衣，脸上满是惊恐，正用力拍打着看不见的屏障。他的身后，是真正的阳光和正常的游乐园，辞年站在那里，白衬衫，手里拎着两杯可乐，一脸茫然地看着围栏里的景象。
原来如此。
祁岁看着围栏外那个“自己”，突然笑了。他转头对身边的黑色风衣辞年说：“你留不住我的。”
话音刚落，他感觉手上一松，扶手上的触须开始融化，变成一滩焦糖色的液体。周围的蜡像人开始碎裂，露出里面木质的骨架。走调的音乐越来越响，却盖不住围栏外传来的声音——是辞年在喊他的名字，声音焦急又真实。
“我在这儿。”祁岁对着外面喊。
黑色风衣的辞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冰冷：“你该留下的，我们本该永远在这里。”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但不是在这里。”祁岁站起身，木马蹄子在他脚下裂开，露出镜子般光滑的黑色碎片，“你只是他的执念，不是真的他。”
旋转木马开始剧烈摇晃，镜面碎片从各个角落涌出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黑色风衣的辞年。在彻底被吞噬前，祁岁看见他变回了正常的辞年模样，眼神里有解脱，也有不舍。
“祁岁！”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旋转木马上，阳光刺眼，音乐正常，周围的人都在欢笑。辞年站在围栏外，手里拿着两杯可乐，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你刚才好像睡着了，还在说梦话。”
祁岁跳下马，扑进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咖啡香。“我做了个很长的梦。”他说，声音还有点哑。
辞年接住他，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指尖是温暖的。“醒了就好。”他低头，在祁岁耳边轻声说，“刚才看你一直不醒，还以为你要留在里面了。”
祁岁抬头，看见辞年的眼睛里映着旋转木马的光，是暖黄色的。他伸手摸了摸辞年的口袋，掏出他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自己的聊天界面，最新一条是“等我，买完可乐就来”。
“我们回家吧。”祁岁说。
“好。”
走出游乐园时，祁岁回头看了一眼，旋转木马还在缓缓转动，阳光下，一匹白色木马的眼睛闪了一下，像是绿色的光。他握紧了辞年的手，那只手很暖，和他记忆里所有温暖的时刻一样。
镜子里的世界或许还在某个角落等着，但只要身边的人是真实的，就没什么好怕的。
祁岁低头，看见自己和辞年交握的手，在阳光下投下两个紧紧相依的影子。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玻璃幕墙上，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正坐在旋转木马上，慢慢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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