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时带了半盏月光
说此去山高水长
风会替我梳你发间的霜
我数着窗棂上的星子
等成巷口那棵老槐树的模样
每圈年轮都刻着寻常——
晨雾漫过青石板的凉
晚归时门轴轻响
还有你总忘收的衣裳
不必说什么来日方长
若重逢是檐角共栖的燕
暂别便是云各一方的安详
愿你途经的每座城
都有灯为晚归人亮
愿我守着的这扇窗
能接住你偶尔回望的光
岁月会把牵挂磨成细沙
却磨不掉那句——
各自珍重,便是安康
………………
辞年走的那天,天刚蒙蒙亮,祁岁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看着他的背影融进晨雾里。
青石板路带着夜露的凉,沾湿了辞年的布鞋,他却没回头,只在巷口停了停,声音隔着薄雾飘过来:“等我。”
祁岁没应声,只是握紧了手里那盏刚点上的灯笼。
灯笼是辞年亲手扎的,竹骨削得匀净,蒙着层半透的纱,昏黄的光漫出来,刚好能照亮脚边三尺地。
昨晚收拾行李时,辞年把灯笼塞进他手里,指尖擦过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夜里起风,别站在门口等。”
可他还是等了。
从三更天等到晨雾漫上来,看月亮一点点淡下去,像被谁掰走了半块,剩下的半盏悬在檐角,冷得像块冰。
辞年肩上的行囊压得他微微前倾,走几步就顿一下,祁岁知道,那里面除了换洗衣物,还有他偷偷塞进去的两包桂花糕——是辞年爱吃的,去年秋天在巷尾那家铺子买的,后来铺子着了场火,就再也没开过。
“此去山高水长。”辞年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离得近了些,祁岁能看见他被风吹起的衣角,“风大,回去吧。”
祁岁终于抬起头,看着他被晨光染成金边的侧脸。辞年的头发长了些,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骨上那道浅疤——那是去年他自己留下的,当时血顺着疤痕往下淌,染红了半张脸,祁岁气得手都抖了,辞年却还笑着打趣:“这下好了,以后你认错人,看这疤就认得出。”
“风会替我梳你发间的霜。”祁岁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不知道辞年听没听见。
辞年果然顿住了,猛地回头看他。
晨光刚好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淬了火的钢,祁岁忽然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盯着灯笼里跳动的烛芯。
等他再抬起头时,巷口已经空了,只有晨雾在慢慢散去,露出远处黛色的山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祁岁把那盏灯笼挂在门口,每天天擦黑就点上,橘黄的光透过纱纸漫出来,在青石板上投下圈模糊的光晕。
他开始学着打理辞年留下的那方小院,浇花,扫叶,把晒在竹竿上的衣裳收进来——辞年总忘收衣裳,以前都是祁岁跟在后面收拾,现在没人提醒了,他就每天傍晚准时站在院里,看夕阳把晾衣绳上的布料染成金红色。
每月十五,他会搬把竹椅坐在老槐树下,数树影里漏下来的星子。
树身的年轮又多了一圈,是他用刻刀一点点划上去的,每划一下,就想起辞年临走前的样子。
有次划到一半,指尖被刀划破了,血珠滴在年轮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花。祁岁看着那点红,忽然笑了——去年辞年的血,也是这么红的。
巷尾的铺子重新开了,老板换了个年轻的,不知道桂花糕怎么做。祁岁就自己买了桂花和糯米,学着做。
第一次蒸得太硬,第二次糖放多了,第三次刚出锅,他就用油纸包了两包,塞进柜角的木盒里——那是他专门用来放给辞年的东西,里面还有晒干的艾草,是端午时采的,据说能驱虫;有冬天的第一场雪化的水,装在个小瓷瓶里,辞年说过雪水沏茶最好;还有他画的画,画的是巷口的老槐树,画了春芽,画了夏叶,画了秋叶,就差幅冬雪的了。
这天夜里起了大风,把院墙上的藤蔓吹得哗哗响。祁岁躺在床上,听着风声穿过巷口,像谁在低声说话。
他忽然想起辞年临走前的眼神,那么亮,又那么沉,像藏着片海。其实他没说,那天他在辞年的行囊里还塞了样东西——是他攒了半年的碎银,用布包了三层,藏在最底下。他知道辞年要去的地方不太平,多带点钱总是好的。
灯笼在门口晃了晃,祁岁披衣起身,以为是风刮的,走到门口却愣住了——檐角的灯笼明明灭灭,照见墙根下缩着只燕子,翅膀湿淋淋的,正抖着水珠。
这是今年第一只燕子,比往年早了半个月。
他想起辞年说过,燕子是念旧的,每年都会回同一个屋檐下做窝。
去年春天,他们在房梁下搭了个燕子窝,辞年搬来梯子,他站在下面扶着,看辞年用泥巴一点点糊,弄得满手都是,却笑得开心:“等明年,它们就带小燕儿回来了。”
祁岁轻轻推开半扇门,想把燕子引进来,却看见远处巷口有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肩上的行囊没了,头发短了些,额前的碎发被剪得整整齐齐,露出眉骨上那道浅疤。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挪,却在看见门口的灯笼时,突然加快了脚步。
风把他的声音送过来,带着些微的沙哑:“祁岁。”
祁岁站在门内,看着他越走越近,晨光忽然穿透云层,落在他身上。
辞年的眼角多了道新的细纹,是笑出来的,他张开手,掌心躺着块半融的糖,用油纸包着,糖纸已经被汗浸湿了:“路过南边的镇子,看见有卖桂花糕的,买了两包。”
祁岁忽然笑了,眼角有点热。
他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看着辞年走进来,闻到他身上带着风的味道,还有点桂花的甜香。
檐角的灯笼还在晃,那只燕子不知什么时候飞进了屋里,正落在梁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我回来了。”辞年说,伸手碰了碰他的发顶,指尖的薄茧还是那么熟悉。
“嗯。”祁岁点头,转身去灶房拿碗筷,“锅里温着粥,还有你爱吃的……”
话没说完,就被身后的人抱住了。
辞年的下巴抵在他肩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却抱得很紧,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风从半开的门里钻进来,吹动了墙上挂着的画,那幅缺了冬雪的槐树图,在风里轻轻晃着。
“我数了你的年轮。”祁岁轻声说,感受着身后人的心跳,“数到第三圈的时候,就知道你要回来了。”
辞年低低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衣衫传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频率。
祁岁闭上眼睛,听着梁上燕子的叫声,听着门外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忽然觉得,檐角那半盏月亮,好像又圆了。
岁月或许漫长,山高水长或许难渡,但只要这扇窗还亮着,只要巷口的老槐树还在,总有人等着,总有人会回来。
各自珍重,便是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