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在天未亮时来
带着草叶的潮气
指尖轻碰叶尖那点晶莹
说这是月亮没喝完的酒
我数他睫毛上的水珠
像数昨夜未散的星
他忽然笑起来
露水便从他肩头滚进我衣领
凉丝丝的,像句没说出口的秘密
后来我们总在黎明告别
他衣摆沾着的露水
与我掌心的汗混在一起
分不清谁是谁的痕迹
直到某个清晨
叶尖只剩空荡的凉
我才明白露水的意思——
相遇在最透明的时刻
消失得也悄无声息
只留一片潮湿的记忆
在阳光下,慢慢升起
……………………
祁岁第一次在晨雾里看见辞年时,以为是沾了水汽的幻觉。
那时他刚搬来这处临山的老房子,院墙爬满半枯的爬山虎,砖缝里钻出的野草总带着洗不掉的湿意。
凌晨四点半,他拎着浇花壶站在院门口,看见那人从雾里走出来,深色的外套下摆扫过沾满露水的草丛,惊起一串细碎的水珠,像谁把银河撒在了地上。
“早。”辞年先开了口,声音里裹着山风的清冽,他抬手拨开额前被水汽打湿的碎发,指尖擦过眉骨时,祁岁看见他睫毛上悬着的水珠,比院里那丛月季花瓣上的更亮,像昨夜没来得及落的星子。
祁岁握着浇花壶的手紧了紧,塑料壶身被捏出轻微的形变。
他后来想,或许从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已经顺着那滴露水,悄悄渗进了他的骨缝里。
辞年确实总在天未亮时来。
有时带着竹篮,里面装着刚采的野菌,伞盖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有时是折来的几枝带着晨露的山茶,花瓣边缘泛着被冻过的微红。
他从不多言,只把东西放在院门口的石阶上,然后转身去看墙边那丛最茂盛的薄荷。
祁岁渐渐摸清了他的习惯。
每天凌晨四点二十五分,雾最浓的时候,辞年的脚步声会准时从石板路那头传来。
祁岁会提前打开院门,手里端着一杯刚温好的蜂蜜水,看着那人蹲在薄荷丛前,指尖轻轻碰过叶尖的露珠。
辞年说话时,侧脸在雾里显得有些模糊,只有睫毛上的水珠格外清晰。
祁岁站在他身后,数着那些水珠,一颗,两颗,三颗……数到第七颗时,辞年忽然回过头,眼睛在晨雾里亮得惊人。
“在数什么?”
祁岁猛地低下头,耳根发烫。
他听见辞年低低地笑起来,像风吹过挂着露水的竹林。下一秒,有微凉的触感落在他颈侧——是辞年肩头滚落的一滴露水,顺着衣领滑进去,在皮肤上洇开一小片湿意。
像个没说出口的秘密。
他们开始一起待过黎明前的那段时间。
辞年会讲山后的事,说哪块岩石下藏着最好的泉水,说哪片林子的野栗子熟了,说雾大的时候,站在山顶能看见云从脚边流过去。
祁岁大多时候在听,偶尔插一两句话,目光总不自觉地落在辞年的睫毛上、发梢上、沾着露水的指节上。
有一次,雾特别浓,浓到看不见彼此的脸。辞年的声音从雾里飘过来,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祁岁,你看这露水,像不像……”
他没说下去。
祁岁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响亮,像要撞碎这满院的潮湿。
他往前挪了半步,指尖几乎要碰到辞年的袖口,却在最后一刻停住。
雾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露水从叶尖坠落的声音。
黎明是告别的时候。
天快亮时,雾会慢慢散,第一缕光穿过云层落在地上,把所有的露水都染成金色。
辞年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草屑,那些沾在布料上的露水便顺着纹路往下淌,在石阶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祁岁会递过去一个装着热粥的保温桶。
辞年接过时,两人的指尖会碰到一起,他的指尖总是凉的,带着露水的温度,而祁岁的掌心却烫得惊人。
“晚上见?”辞年问。
“嗯,晚上见。”祁岁点头。
可他们从不在白天见面。
仿佛彼此只属于黎明前的那段时光,像露水只属于未亮的清晨。
祁岁有时会在午后坐在院门口,看着阳光把薄荷叶晒得发蔫,想起辞年指尖的凉意,心里会泛起一阵空落落的慌。
变故是从某一天开始的。
辞年来得越来越晚,身上的露水也越来越少。
有一次,他甚至是在天微亮时才出现,眼底带着淡淡的红血丝,外套上沾着的不是草叶的潮气,而是城市里汽车尾气的味道。
“山后在修路。”辞年蹲在薄荷丛前,却没有碰那些露珠,“以后,可能采不到野菌了。”
祁岁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发梢上那点不再晶莹的水珠,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天黎明,他们告别的时候,辞年衣摆上的露水,在石阶上晕开一大片水渍,分不清谁是谁的痕迹。
最后那个清晨,祁岁四点就醒了。
他站在院门口等了很久,雾散了,第一缕阳光落下来,把薄荷叶上的露水晒得蒸发,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白痕。
叶尖是空的,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他忽然明白露水的意思。
有些东西,注定只能存在于最透明的时刻,像晨雾里的影子,像没说出口的话,像他和辞年之间那段潮湿的时光。
后来,祁岁还是每天凌晨四点半站在院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温好的蜂蜜水。
薄荷丛长得越来越茂盛,叶尖上的露水依旧在清晨闪着光,像昨夜未散的星。
只是再也没有那个带着草叶潮气的人,笑着把露水蹭进他的衣领。
阳光升起的时候,那些露水会慢慢蒸发,变成天上的云。
祁岁抬起头,看着那些云飘过湛蓝的天空,忽然觉得,或许有些记忆,就该这样留在潮湿的清晨里,带着一点凉丝丝的甜,在阳光下,慢慢升起,永不落下。
远处传来模糊的声音:“早。”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