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风撞进窗缝时
你正弯腰,替我把半湿的袖口
卷成规整的褶皱
雷声在云层里翻页
我们共享的旧沙发
洇开两块对称的深色水渍
像未干的指纹
你说茶要趁热喝
瓷杯沿结着细小的水珠
滚落时擦过我手背
像你没说出口的停顿
雨帘漫过对面的屋顶
我们数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
从左到右,从春到秋
沉默比雨声更稠
后来你去关阳台的灯
影子被雨丝切成碎光
我忽然想抓住什么
却只握住满掌的潮湿
原来有些温暖不必说破
就像这场雨
把两个孤单的屋檐
连成了不会散的黄昏
……………………
初夏的雨总带着猝不及防的莽撞,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像是谁在外面急着叩门。
祁岁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笔尖的颜料顺着画布边缘滴落,在白色的地板上洇开一小团灰蓝色的渍痕。
他转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远处的楼房浸在雨雾里,轮廓模糊得像未干的水墨画。
画室里只开了盏落地灯,暖黄的光线裹着漂浮的尘埃,在雨声里安静地沉浮。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时,祁岁正弯腰去擦地板上的颜料渍。
潮湿的风顺着半开的门缝钻进来,带着雨里特有的泥土腥气,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袖口蹭到了还没干透的颜料,留下一道浅灰的印子。
“又在地上作画?”辞年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带着些微的沙哑。
祁岁抬头时,正看见他脱下雨衣,黑色的冲锋衣下摆还在滴水,在玄关的地垫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他很高,宽肩窄腰的身形裹在湿冷的衣服里,却莫名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暖意。
祁岁站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染了颜料的袖口:“不小心洒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窗外的雨,“你今天回来得好早。”
辞年走过来,目光落在他手腕那截沾了颜料的袖口上。
他没说话,只是弯腰,温热的手指轻轻捏住祁岁的手腕,将他半湿的袖口一点点卷上去。
动作很轻,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进来,祁岁的手腕微微发颤,却没敢动。
“颜料有毒,别总蹭到皮肤上。”辞年的指尖擦过他的小臂,那里有片浅浅的烫疤,是去年冬天煮咖啡时不小心烫到的。
他的动作顿了顿,卷起的袖口在祁岁小臂上形成规整的褶皱,恰好遮住那片疤痕。
雷声就在这时轰隆隆地滚过云层,像是有人在天上翻动厚重的书页。
祁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辞年那边靠了靠,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着雨里带来的湿气,意外地让人安心。
辞年顺势抬手,轻轻按在他的后颈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毛衣渗进来。“怕打雷?”他问,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祁岁摇摇头,又点点头,耳朵尖微微发烫。
他其实不怕打雷,只是刚才那声雷太近,加上辞年靠得太近,心跳乱了节拍。
两人就这样站了一会儿,画室里只有窗外的雨声和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辞年牵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旧沙发的布料有些磨毛,坐上去陷下去一小块。
祁岁刚坐下,就感觉沙发另一端微微一沉,辞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上的水痕蜿蜒而下,像谁在上面画了幅抽象画。
祁岁盯着玻璃上的水痕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沙发上洇开了两块对称的深色水渍,是他们刚才坐下来时弄湿的,像两枚还没干透的指纹,印在褪色的布料上。
“去煮点茶?”辞年忽然开口,打破了画室里的安静。祁岁点点头,看着他起身走向厨房。厨房就在画室隔壁,开放式的吧台将两个空间连在一起,他能看见辞年打开橱柜的背影,听见水壶注水的声音。
暖黄色的灯光落在辞年身上,给他周身镀了层柔和的光晕。
祁岁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温水泡过,软乎乎的。
他们住在一起快半年了,从最初的客气疏离,到现在这样自然的相处,好像也不过是几场雨的功夫。
他和辞年是在画展上认识的。那时祁岁刚搬来这个城市,租了这间带画室的公寓,却总在交房租时捉襟见肘。
辞年是画展的策展人之一,也是这间公寓的房东。
他找到祁岁时,手里拿着他拖欠房租的通知单,脸上却没什么不耐,只是说:“你的画很好,我很喜欢。”
后来房租变成了祁岁用画作抵偿,辞年则会偶尔来画室看看,有时带些新鲜的水果,有时是刚出炉的面包。
再后来,赶上祁岁生病发烧,辞年在画室守了他两天,从那以后,他的抽屉里就多了一把画室的钥匙。
水壶“呜呜”地响起来时,祁岁才回过神。
辞年端着两个瓷杯走过来,白色的骨瓷杯上冒着热气,淡淡的茶香混着水汽弥漫开来。他把其中一杯放在祁岁面前,杯沿结着细小的水珠,顺着杯身缓缓滚落。
“茶要趁热喝。”辞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祁岁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温热的杯壁,杯沿的水珠突然滚落,擦过他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
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那点凉意却像生了根,顺着血管往心脏的方向钻。
辞年的目光落在他发红的手背上,没说话,只是拿起他面前的茶杯,用小勺轻轻搅了搅。茶叶在热水里浮浮沉沉,茶香更浓了。“小心烫。”他把杯子递到祁岁嘴边,温热的气息拂过祁岁的唇角。
祁岁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茶,眼角的余光瞥见辞年也在喝茶,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灯光下格外清晰。他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像是被窗外的雨声打乱了节拍。
雨帘漫过对面的屋顶,将那栋空置了很久的楼房完全笼罩。祁岁望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忽然轻声数起来:“一,二,三……”那些水痕从左到右,纵横交错,像谁在玻璃上写了封没寄出去的信。
“在数什么?”辞年的声音很轻。
“数水痕。”祁岁的指尖在玻璃上跟着水痕的轨迹滑动,“你看,这条像去年春天的那条雨痕,从左上角一直流到右下角。”
辞年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曲折,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去年春天?”他似乎在回忆,“你说你第一次在画室待到深夜那次?”
祁岁点点头。那天也是下雨,他为了赶画稿在画室待到凌晨,外面电闪雷鸣,他吓得缩在沙发上,是辞年收到他的消息后冒雨赶来,带了热牛奶和退烧药——那天他淋了雨,有点低烧。
“那天你也是这样,把我的袖口卷起来。”祁岁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雨声冲走,“你说我手凉,要多喝热水。”
辞年没说话,只是伸手,用指腹擦去祁岁指尖沾着的一点灰尘。他的指尖很暖,祁岁的指尖却有些凉,相触的瞬间,他像被烫到似的想缩手,却被辞年轻轻按住了。
画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在窗外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沉默像化不开的浓雾,比窗外的雨声还要浓稠。祁岁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辞年平稳的呼吸声,两种声音在雨声里交织,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辞年起身:“我去关阳台的灯。”阳台就在画室外面,雨丝被风吹得斜斜的,飘进半开的阳台门里。他走过去时,身影被阳台的灯光拉得很长,雨丝穿过灯光,将他的影子切成一片一片的碎光。
祁岁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像是怕这碎光会随着雨声消失。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满掌的潮湿——那是刚才茶杯上滚落的水珠,在他手心里洇开一小片凉意。
辞年关了灯,转身走回来时,正好看见祁岁望着自己的手心发呆,眉头微微蹙着,像个迷路的孩子。他在祁岁面前站定,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将那点凉意驱散。
“怎么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祁岁摇摇头,把脸埋进膝盖里。画室里的灯光落在他的发顶,在颈后投下一小片阴影。“没什么。”他闷闷地说,“就是觉得……这样很好。”
辞年没说话,只是在他身边坐下,手臂轻轻搭在沙发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势,将祁岁护在里面。雨声还在继续,玻璃上的水痕越积越多,像谁在上面画了幅流动的画。
祁岁侧过头,能看见辞年的下颌线,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想起刚搬来的时候,这间画室总是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对着画布发呆。下雨的时候,雨声敲打着玻璃窗,总让他觉得格外孤单。
而现在,画室里有了暖黄的灯光,有飘着茶香的瓷杯,有辞年身上的雪松味,还有沙发上那两块对称的水渍,像两枚紧紧相依的指纹。
辞年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很深,像藏着整片星空,此刻映着灯光,显得格外温柔。“在想什么?”他问。
祁岁摇摇头,忽然往他身边靠了靠,肩膀轻轻碰到他的手臂。辞年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手臂从沙发背上滑下,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
温暖的触感从肩膀蔓延开来,祁岁把脸埋在辞年的颈窝,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混着雨里带来的湿气,让人安心得想要睡觉。“雨声很好听。”他小声说,声音闷闷的。
“嗯。”辞年的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以后每个雨天,我都陪你听。”
雷声又在远处响起,却不再让人觉得害怕。
祁岁闭上眼睛,听着耳边的雨声,还有辞年平稳的心跳声。
他想起刚才在玻璃上数过的水痕,从左到右,像走过的那些孤单的日子;从春到秋,像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原来有些温暖不必说破,就像这场雨,把两个孤单的屋檐连在了一起。祁岁在辞年的怀里蹭了蹭,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
窗外的雨还在下,画室里的灯光暖黄,两个依偎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在雨声里连成了不会散的黄昏。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辞年抱着祁岁回到卧室时,他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辞年轻轻把他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指尖擦过他卷着褶皱的袖口,那里还留着自己的温度。
他坐在床边,看着祁岁安静的睡颜,窗外的月光透过云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雨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屋檐上的水珠偶尔滴落的声音,叮咚作响,像是谁在轻轻敲着琴键。
辞年的目光落在祁岁的小臂上,那里有片浅浅的烫疤。
他记得祁岁说过,去年冬天他一个人在画室煮咖啡,不小心被烫到,疼得掉了眼泪,却只能自己找烫伤膏涂抹。
那时他们还不熟悉,他只是偶尔来看看画室的情况,却不知道这个总是安静画画的少年,独自承受了那么多孤单。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祁岁的脸颊,指尖的温度让祁岁在睡梦中蹭了蹭他的手心,像只温顺的猫。
辞年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柔软的情绪,像被雨水泡过的棉花,轻轻涨满了整个胸腔。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雨后的空气带着清新的凉意涌进来。对面的屋顶还带着湿漉漉的光泽,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
远处的路灯亮着,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晕,像一条不会消失的路。
辞年想起第一次见到祁岁的样子,他站在自己的画展前,穿着洗得发白的毛衣,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藏着整片星空。
那时他就想,这个少年眼里有光,不该被孤单困住。
回到床边时,祁岁翻了个身,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做了不好的梦。
辞年在他身边躺下,轻轻把他揽进怀里。祁岁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找到舒服的姿势后,呼吸又变得均匀起来。
“别怕。”辞年在他耳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羽毛,“以后有我在。”
月光透过窗户,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像在他们的指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银霜。雨声已经停了,但画室里似乎还残留着雨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茶香和彼此的体温,在安静的夜里悄然发酵。
祁岁在睡梦中轻轻动了动手指,恰好握住了辞年的手指。两人的指纹在月光下重叠,像两枚印在时光里的印章,盖在这个不会散的黄昏里。
第二天早上,祁岁是被阳光晒醒的。雨过天晴,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转头时,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只剩下淡淡的雪松味,提醒着他昨晚不是梦。
画室里传来轻微的响动,祁岁起身走过去,看见辞年正站在画架前,手里拿着画笔,在他昨天没画完的画布上添着什么。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认真的样子格外好看。
“你在画什么?”祁岁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的腰。辞年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反手握住他的手。
“画昨天的雨。”辞年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微哑,“还有……我们。”
祁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画布,上面是灰蒙蒙的雨天,画室的落地灯亮着暖黄的光,沙发上坐着两个依偎的身影,玻璃窗上的水痕蜿蜒而下,在画布右下角,有两枚重叠的指纹,被细心地染上了暖黄的颜色。
“像不像我们?”辞年转过身,低头看着他,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祁岁点点头,鼻尖有些发酸。他踮起脚尖,轻轻吻上辞年的唇角,阳光落在他们交叠的身影上,将这个清晨染成了温暖的颜色。
窗外的鸟儿在枝头鸣叫,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画室里的茶香还没散去,混着阳光的味道,在空气里安静地流淌。
祁岁知道,以后每个雨天,他都不会再孤单了。
因为有辞年在,有这雨声里的指纹,有这个不会散的黄昏,把两个孤单的屋檐,连成了一个温暖的家。
雨声会停,但他们不会。就像那些印在时光里的指纹,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