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衔走最后一缕光时
云絮开始融化
像未封釉的瓷瓶渗出血痕
风在树梢打结
把影子绞成半透明的绸带
缠绕着钟摆的余震
街角的长椅在褪色
木纹里爬出细碎的磷火
有人遗落的围巾
正沿着墙根缓慢爬行
像条失去体温的蛇
月亮尚未刺破云层
路灯却提前熄灭了自己
光斑在路面腐烂
长出青苔状的叹息
而那些紧闭的窗棂后
瞳孔正与暗物质交换颜色
……………………
残阳的最后一丝暖意被风卷走时,祁岁正站在废弃工厂的锈铁门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斑驳的红漆。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某种古老生物的低吟,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侧身让身后的人先走。
辞年的黑色马丁靴踩在碎玻璃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里格外清晰。
他抬手扯了扯围巾,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正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坍塌的砖墙和丛生的杂草。“你选的地方总是这么‘别致’。”他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却没什么温度。
祁岁没接话,只是沿着布满裂缝的水泥路往里走。夕阳的余晖透过破碎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长长的菱形光斑,随着暮色渐沉,这些光斑正一点点被阴影吞噬。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霉菌的味道,混杂着远处垃圾场飘来的隐约酸腐气,大多数人闻到会皱眉屏息,他们却像呼吸着寻常空气般自然。
这座废弃工厂曾是城市边缘的地标,十几年前因一场不明原因的火灾被废弃,此后便成了流浪汉和瘾君子的临时据点,直到近几年彻底被城市遗忘,只剩下断壁残垣在风雨中锈蚀。
祁岁是偶然在旧报纸上看到关于这里的报道,说有人在墙壁上发现过奇怪的涂鸦,便拉着辞年来了。
“在那边。”祁岁忽然停下脚步,指向厂房深处的承重墙。那里的砖块脱落了大半,露出内里灰黑色的水泥,墙角堆着几捆腐烂的麻绳,几只受惊的老鼠顺着墙根窜进黑暗里。
辞年跟过去时,正看到祁岁蹲下身,用手指拂去墙壁底部的灰尘。夕阳最后的金光恰好落在那片墙壁上,照亮了水泥表面深浅不一的刻痕。
不是乱涂乱画的涂鸦,而是排列整齐的字迹,笔锋凌厉,有些地方因为水泥剥落变得模糊,却能看出书写时的用力,像是要把这些字刻进骨头里。
祁岁的指尖沿着字迹游走,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玻璃。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辞年站在他身后,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那些字。
风从破损的窗户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他们脚边,墙上的字迹在光影里明明灭灭,像是活了过来。
“有意思。”辞年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写的什么?”
“自己看。”祁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侧过身给辞年让位置。他的指甲缝里沾了些水泥灰,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因此多了几分烟火气。
辞年蹲下身时,围巾滑落下来,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他逐字逐句地读着,眉头微蹙,不是困惑,更像是在玩味。
墙壁上的文字带着种诡异的韵律,像是在描述某种正在发生的景象,又像是在预言即将到来的事。有关于光的消失,有关于影子的变化,还有一些细碎的意象,像散落在地上的拼图,拼凑出一片沉郁的暮色。
“‘影子绞成绸带’。”辞年忽然念出其中一句,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品味什么有趣的词句。他转头看向祁岁,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写这个的人,好像很喜欢天黑。”
祁岁没回应,只是走到墙边,抬头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
最后一缕阳光终于彻底消失了,远处的城市亮起第一盏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暮色里晕开,却照不亮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风变得凉起来,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辞年站起身,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云层很厚,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连星星的影子都看不见。“要下雨了。”他说。
话音刚落,第一滴雨点便砸在了布满灰尘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紧接着,雨点越来越密,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的铁皮上,像是无数只手指在急促地叩门。
祁岁忽然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快,像是在追赶什么。辞年挑了挑眉,快步跟上去。
他们穿过坍塌的车间,绕过锈迹斑斑的机床,最终停在工厂后门的走廊里。这里的墙壁上也有字迹,比刚才那片更模糊,有些地方已经被雨水浸得发胀,墨迹顺着墙缝往下流,像一道道黑色的泪痕。
“你看这里。”祁岁指着其中一行字,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和刚才的能对上。”
辞年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墙壁。字迹里提到了“磷火”和“爬行”,墨迹在雨水里晕开,那些字仿佛真的在蠕动,顺着墙根往黑暗里钻。他忽然笑了,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写这首诗的人,心理不太正常。”
“我们不也一样?”祁岁淡淡地反问,语气里听不出嘲讽还是自嘲。
辞年转头看他,雨幕里,祁岁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透着点病态的红。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却像有电流窜过,带着某种只有彼此能懂的默契。
雨越下越大,走廊的屋檐挡不住斜飘的雨水,很快便把他们的肩膀打湿了。
辞年扯下自己的围巾,不由分说地缠在祁岁脖子上。围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皮革香,祁岁没拒绝,只是抬手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半张脸。
“回去吗?”辞年问,目光落在墙壁上那些被雨水浸泡的字迹上,它们正在一点点变得模糊,像是要被暮色彻底吞噬。
祁岁却摇了摇头,指着走廊尽头的楼梯:“上面还有一层。”
楼梯早已腐朽,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坍塌。
祁岁走在前面,脚步稳得惊人,辞年跟在后面,伸手虚虚地护着他的腰,以防他脚下打滑。黑暗中,他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被放大,与外面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某种奇异的节奏。
顶楼的天台比想象中完整,只是地面布满了裂缝,长出了半人高的野草。
雨丝被风吹得横斜,打在脸上带着冰凉的痛感。祁岁走到天台边缘,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往下看,城市的灯火在雨幕里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像被打翻的调色盘。
“在这里能看到完整的暮色。”祁岁轻声说,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些散。
辞年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远处的天际线正被墨色的云层覆盖,最后一点霞光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从天空一直蔓延到地面。路灯的光晕在雨里化开,像融化的奶油,路面上的积水倒映着破碎的光斑,确实像文字里写的那样,带着种腐烂的温柔。
“你说,写这些的人是在等什么?”祁岁忽然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的锈迹。
辞年沉默了片刻,直到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打在他手背上。“或许什么都不等。”他说,“只是想把暮色记下来。”
祁岁转过头,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真实地落在眼底,像冰面下流动的溪水。“我们也记下来吧。”他说。
辞年挑眉:“怎么记?”
祁岁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是那种最普通的黑色水笔,笔帽上还沾着干涸的墨水。
他走到天台的水泥墙上,抬手在空白处写下第一个字。雨太大了,刚写下的字迹很快就被雨水晕开,变得模糊不清。
他却像是没看见,依旧一笔一划地写着,笔尖划破被雨水浸湿的水泥,留下深深的刻痕。辞年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些在暮色里若隐若现的字迹,忽然觉得墙壁上的文字和眼前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这片无声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祁岁终于停了笔。他转过身时,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嘴唇冻得有些发紫,眼里却亮得惊人。“走吧。”他说。
辞年点头,自然地牵起他的手。祁岁的手很凉,指尖带着水泥的粗糙触感,辞年却握得很紧,把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渡过去。
他们并肩走下摇摇欲坠的楼梯,身后墙壁上的字迹正被雨水冲刷,那些关于暮色、影子和等待的句子,正在一点点模糊、淡去,最终会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被这片废墟彻底遗忘。
走出工厂大门时,雨势渐小,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城市。
远处的路灯不知何时熄灭了几盏,留下一段段黑暗的空缺。祁岁抬头看了看天空,云层依旧很厚,月亮始终没有出来。
“明天还来吗?”辞年问,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
祁岁想了想,脚下踢飞了一块小石子,石子滚进黑暗里,没了踪影。“不了。”他说,“该记的都记下来了。”
辞年笑了笑,没再说话。他们并肩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影子被偶尔亮起的车灯拉得很长,又在灯光消失后迅速缩成一团,贴在脚边。空气里还残留着雨水的潮湿气息,混合着远处传来的模糊喧嚣,构成了这座城市的暮色拼图。
墙壁上的文字终将被遗忘,就像无数个相似的黄昏终将沉入黑夜。
但祁岁和辞年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刻进了暮色里,那些关于光与影的描述,那些在黑暗中交换的眼神,还有那些不必言说的默契,都将随着每一个黄昏的降临,在彼此的记忆里反复重现,成为只属于他们的,无声的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