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残阳吻过西山脊,流云渐染胭脂色
归鸟驮着余晖去,晚风牵我旧衫薄
檐角风铃摇暮色,声声撞碎光阴河
那年同倚庭前树,共数星子落满坡
炊烟漫过青瓦顶,暮色漫过旧长亭
我折芦花作笺纸,却怕风絮乱书情
远山隐入苍茫里,孤灯亮起暖又明
你在天涯哪一处,可看暮色同此景
暮色织成无边网,网住流云与过往
我踏残霞寻旧迹,鞋尖沾惹野菊香
曾约归期随雁至,如今雁去空留霜
唯有暮色知我意,年年送暖到寒窗
月华初上覆暮色,思念漫过堤与河
我把心事托风寄,风过千山可曾说
若你抬头观暮色,应知此景同旧昨
一寸暮色一寸念,念到星稀月影斜
…………………………
残阳的温度已染了三分凉,像谁指尖残留的余温,轻轻吻过西山脊的轮廓。
那山脊在暮色里渐次模糊,原本青灰的岩石被镀上一层暖金,又慢慢融成橘红,最后沉进浓得化不开的胭脂色里——流云是最好的载体,被晚风揉碎了又重新织起,从天际线一直铺到庭院上空,像幅被打翻了的胭脂盒,连风里都飘着几分甜腻的暖。
祁岁坐在老槐树下的青石板凳上,指尖捻着片半枯的槐叶。叶片边缘卷着焦黄色,是秋末的痕迹,叶脉在指腹下凸起,像记忆里那些清晰又扎人的纹路。他就这么坐着,从夕阳还悬在山腰时开始,直到天边的胭脂色漫进庭院,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槐树根须盘结的地面上。
风又起了,卷着槐树叶沙沙响,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膝头。他没动,只抬眼望着归鸟——一群灰雀驮着余晖往巢里飞,翅膀掠过时带起细碎的金光,像把天边的胭脂色抖落了几缕。这场景让他想起三年前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暮色,辞年背着黑色的双肩包,站在老槐树下,说要去南方做笔生意。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笔“生意”是踩着刀尖走的路,只记得辞年转身时,夕阳落在他发梢,也像这样,染了层暖得晃眼的光。
指尖的槐叶被捏得发皱,叶脉断裂的脆响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不轻不重,却像敲在祁岁的心尖上——那是辞年走路的习惯,脚后跟先落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稳。
“在看什么?”
声线裹着晚风撞过来,还是记忆里的低沉,带着点雪松的冷冽。祁岁没回头,却能想象出对方的模样:大概还穿着黑色的衣服,袖口或许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那道浅疤——那是他当年用水果刀划的,明明该恨,可一想到那道疤,心跳还是会漏半拍。
脚步声停在他身后,接着是一片阴影覆上来,带着点冷意的雪松味裹住了他。这味道他太熟悉了,刻在骨血里,三年来没散过。三年前辞年踩着满地碎玻璃走时,也是这个味道,混着他自己的血,黏在祁岁的白衬衫下摆,洗了三次,晾在院子里时,风一吹,还是能闻到那点雪松混着血腥的气息。
“看你什么时候死。”祁岁的声音很轻,像檐角摇晃的风铃,被风托着,撞得人心尖发颤。他终于缓缓转头,视线落在来人身上——果然是黑色风衣,袖口卷到小臂,腕骨上的疤在暮色里若隐若现,比三年前浅了些,却还是清晰。辞年比三年前瘦了点,下颌线更锋利,眼尾的痣却还是那样,像颗落在眼底的星子,让他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眼睛,多了几分说不清的软。
辞年低笑一声,胸腔的震动透过空气传过来,带着点磁性。他俯身逼近,黑色风衣的下摆扫过祁岁的膝头,带来一阵凉意。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能闻到彼此呼吸里的味道——祁岁的呼吸里带着槐叶的清苦,辞年的则混着点烟草的淡香,还有那抹不变的雪松冷意。
祁岁能看见辞年眼底细碎的光,像当年他们一起数过的星子,密密麻麻落满了这双眼睛。“想我死?”辞年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祁岁的下巴,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势,指腹的薄茧蹭过皮肤,留下一阵战栗,“可我要是死了,谁陪你看这暮色?”
这话像根细刺,猝不及防扎进祁岁心里最软的地方。三年前的画面突然翻涌上来——也是在这棵老槐树下,暮色同样浓得化不开。他把水果刀扔在辞年脚边,声音发颤却带着狠劲:“你敢走,我就敢让你躺着出去。”那时候他以为辞年会生气,会反驳,甚至会像以前那样揉他的头发说“别闹”,可辞年只是弯腰,捡起了那把刀。
刀刃反光晃了他的眼,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辞年手腕一翻,血珠瞬间渗了出来,沿着腕骨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这样你总该信我会回来。”辞年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可那笑意里的认真,却让祁岁瞬间红了眼。那天的暮色也是这样的胭脂色,天边的流云和地上的血混在一起,成了他这三年来反复梦见的画面——梦里他总想去擦那血,可一伸手,辞年的身影就像流云一样散了。
“别碰我。”祁岁偏头躲开辞年的手,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冷硬,可指尖却控制不住地蜷了起来。辞年却没停,反而伸手扣住他的后颈,指腹抵在颈后的皮肤上,带着点凉意,强迫他抬头。
暮色里,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祁岁能看见辞年睫毛的影子,很长,落在自己的脸颊上,像羽毛轻轻扫过,痒得心慌。他想躲开,可后颈的力道却很稳,让他只能被迫看着辞年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疏离,只有浓得像暮色一样的温柔,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祁岁,”辞年的声音沉了些,像晚风裹着石子落在水面,“这三年,我没一天没想着回来。”
“骗子。”祁岁咬着牙,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他知道辞年是什么人——心狠手辣,为了目的能不择手段,当年在生意场上,连对手都要敬他三分。可偏偏对自己,辞年总留着点旁人看不懂的余地。就像当年他明明能直接走,却非要划自己一刀,用伤口来换他的信任;就像这三年,他明明可以断得干干净净,却总在每个月祁岁生日那天,寄来一张没有地址的明信片——上面没有字,只画着暮色里的老槐树,有时是槐花开满枝,有时是槐叶落满地,却每一张,都准确无误地寄到他手里。
他曾对着那些明信片发呆,猜辞年在哪个地方,是不是也在看同一片暮色,是不是也会想起当年一起数星子的夜晚。可每次刚生出点念想,又会被“他是骗子”的念头压下去——毕竟是辞年,说过的话不算数,也不是第一次了。
辞年没辩解,只是拇指轻轻摩挲着祁岁后颈的皮肤,动作意外地温柔,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下一秒,他低头,吻了上来。
这个吻来得太突然,带着点急切,又带着点克制。祁岁下意识想推开他,手抵在辞年的胸口,能摸到风衣下紧实的肌肉,还有沉稳的心跳——一下,两下,很有力,不像梦里那样虚幻。可指尖的力道却慢慢卸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辞年唇齿间的温度,混着烟草和雪松的味道,和记忆里的感觉分毫不差。
辞年吻得很重,像是要把这三年的空缺都补回来,又像是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像当年的流云一样,被风卷走再也不回来。他的唇齿辗转,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又有藏不住的思念,让祁岁的呼吸瞬间乱了。
祁岁的手指攥紧了辞年的风衣下摆,布料被揉得皱成一团。他恨辞年的不告而别,恨他把自己置于担惊受怕的境地——这三年里,他每天都在怕,怕收到辞年的死讯,怕再也等不到人回来。可这恨意里,又裹着密密麻麻的思念,像暮色织成的网,网住了流云,也网住了他们之间剪不断的过往。
吻到快要窒息时,辞年才缓缓松开他。祁岁的嘴唇被吻得发红,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辞年的眼睛里,水汽氤氲,像蒙了层暮色里的雾。辞年伸手,用指腹轻轻擦了擦他唇角的水渍,指尖带着点凉意,却让祁岁的心跳更快了。
“还恨我吗?”辞年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像个等待审判的孩子。
祁岁别开眼,看向天边最后一点残阳——那点暖金已经快被胭脂色吞没,只剩下淡淡的光晕。归鸟早已不见了踪影,晚风卷起他的衣角,像三年前那样,带着点旧衫薄的凉意。“恨。”他说,声音很轻,却没什么底气,“恨你走了三年,恨你让我等了这么久。”
辞年笑了,笑声里带着点释然,他伸手,把祁岁揽进怀里。祁岁的脸贴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很安稳,像这三年里他无数次渴望的那样。辞年的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裹着暮色的温柔,像羽毛轻轻落在心上:“那我赔你。”
“赔你以后所有的暮色,”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梳理着祁岁的头发,“赔你每一个数星子的夜晚,赔你一辈子。”
祁岁没说话,只是伸手,慢慢抱住了辞年的腰。风衣的布料有点硬,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把他整个人都裹在里面。檐角的风铃还在摇,“叮铃叮铃”的声音在暮色里回荡,声声撞碎光阴河——把三年的等待,三年的思念,三年的爱恨交织,都揉进了这漫天的胭脂色里,再也分不出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炊烟漫过青瓦顶的味道飘了过来——是隔壁张婶家在做饭,混着米饭的香气,很人间。辞年牵着祁岁的手走进屋里,指尖相扣,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很暖。他打开灯,孤灯亮起,暖黄的光洒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叠在老旧的木地板上。
祁岁坐在桌边,看着辞年给自己倒热水的背影——他的动作还是那样,左手拿杯,右手提壶,手腕微倾,水流刚好落在杯底,没有一点溅出。这场景让他突然想起当年,也是这样的暮色,他在庭院里折了芦花,想作笺纸写点什么,可笔握在手里,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他想写“我想你”,想写“你什么时候回来”,可又怕风絮乱了书情,怕这些话寄不出去,最后只能把芦花揉碎,撒在槐树下。
如今这人就站在眼前,不用再托风寄思,不用再等雁归,不用再对着明信片发呆。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他,就能和他看同一片暮色。
“明年春天,我们把这棵老槐树修修吧。”祁岁忽然说,声音很轻,却带着点期待。老槐树的枝桠有些已经枯了,去年夏天还掉过一次枯枝,差点砸到院子里的花。
辞年回头看他,眼底带着笑意,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衬得柔和了许多:“好,再种点你喜欢的野菊。”他记得祁岁喜欢野菊,每年秋天都会去后山摘,回来插在玻璃瓶里,摆在窗台上。
月华初上时,两人并肩坐在庭院里的青石板凳上,没再多说什么。晚风依旧吹着,槐树叶沙沙响,檐角的风铃偶尔叮铃一声。他们就这么静静看着暮色漫过远处的堤与河,看着天边的胭脂色渐渐淡去,变成深紫,又慢慢融进墨蓝里。
星子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落在天际线,落在庭院上空,落在彼此的眼底——像当年那样,落满了坡。祁岁靠在辞年肩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雪松味,还有点淡淡的烟草香,忽然觉得,那些爱恨交织的过往,那些漫长又煎熬的等待,都在这漫天暮色里,有了最好的结局。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辞年的手指,对方立刻会意,反手握住他的手,指腹轻轻蹭过他的指节。
从此,一寸暮色,一寸念。
念的人,就在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