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森林的每一次吐纳都裹挟着冰碴,霜气不再是薄纱,而是凝固的、带着铁锈与腐蜜混合气味的粘稠蛛网,死死缠住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冻裂骨髓。月光从天穹的裂隙中泼洒下来,不是河流,是倾泻的、冰冷的液态汞,渗入枯骨般交错的枝桠缝隙,将死寂的大地蚀刻成无数惨白、晃动的尸斑。泥土蒸腾起一股甜腻到令人喉头发紧的腥气,那是背叛早已腐烂发酵,渗入大地深处滋生的毒瘴。祭坛冰冷的石面上,一团微弱的、带着血腥气的暖意被遗弃。那细若游丝的呜咽,是献给虚妄神祇最亵渎、也最绝望的祷词——一支随时会断在风里的残烛。
一道影子,不是走来,而是从深渊的褶皱里“析出”。没有脚步声,只有旧羊皮纸被虫蛀蚀的细微窸窣,混杂着陈年葡萄藤在冰冷地窖里缓慢腐败、析出最后一丝冷冽毒浆的气息。他踏足这片被诅咒的禁地,脚下的枯叶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连黑暗都敬畏地向后蜷缩。吝啬的月光吝啬地描摹出他瘦削如刀的轮廓,静默如一块被遗忘千年的墓碑。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冰封万载、深不见底的寒渊湖面,却燃烧着两簇淬了剧毒的、冬日玫瑰般浓稠艳红的火焰,幽邃地映着祭坛上那簇行将熄灭的、微弱的生命火苗。
他俯身,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指尖冰凉,近乎透明,触碰到孩童脸颊上混着泥土的泪痕,轻柔得像一片初雪飘落在濒死者的眼睑。这份温柔,在这片被绝望浸透的永夜里,突兀得如同一个狰狞的伤口。“冷……”孩童的呻吟微弱如幼兽垂死的哀鸣,带着生命尽头最后的颤抖。
他僵住,血色双眸深处似乎有冰层碎裂的微响。没有言语,只有近乎笨拙的迟疑。他解开身上那件厚重、仿佛浸透了无尽岁月尘埃与暗影的黑色外氅,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谨慎,将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体裹紧。几缕雪白如雪夜本身的长发滑落肩头,几片深红得近乎发黑、边缘蜷曲如枯萎心脏的玫瑰花瓣,无声无息地从他袖口飘落,坠入那片散发着不祥甜腥的泥土,瞬间被吞噬。
怀抱依旧冰冷刺骨,却奇迹般地隔绝了外界足以冻结灵魂的酷寒。小小的身体本能地蜷缩进这意外的庇护所。模糊的视线里,是对方线条冷硬却意外优美的下颌,以及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苍白直线。一股淡淡的、如同深窖陈酿葡萄汁腐败前最后一缕微醺的冷香,固执地钻进鼻腔,成为这片恐怖永夜里唯一的、虚幻的暖意。孩子吃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湛蓝清澈得如同传说中早已被黑暗吞噬的、阳光下的海洋,纯粹得令人心碎。灿烂的金发,在这片只有永恒的严冬与暗影的森林里,像一团格格不入、却又灼灼燃烧的微弱阳光。“大哥哥……”无意识的呢喃滑落,小小的头颅一歪,彻底坠入沉沉的黑暗。
他抱起那小小的躯体,像捧起一块刚从地狱熔炉里抛出来的、滚烫的余烬。这微弱的热度灼烧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唤醒了一种沉睡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名为“痛”的知觉。不仅仅是那早已与他共生、如同荆棘般刺穿他五脏六腑的沉疴旧疾,更深沉的、某种黏稠冰冷的情感,在他那早已被时光蛀空、布满冰棱的心腔里,撬开了一丝细微的、带着回响的裂痕。
远处,枯枝被仓皇踩断的脆响,如同丧钟的余韵,贪婪者的脚步正狼狈逃离。
而他,这永夜的囚徒,这具被迫从长眠中苏醒、盛满腐朽与诅咒的容器,低下头。月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颤动的阴影。一滴瑰丽得如同凝固心血的液体,从他近乎透明的指尖渗出,悄然滑落,在那件沾染了泥土与绝望的破旧衣襟上,晕开成一朵短暂、妖异、散发着微弱不详气息的黑夜玫瑰。
这一刻,他成了窃取神前祭品的渎神者。
亦成了被这小小祭品锁链加身的永恒囚徒。
以背叛为引,以绝望为墨。
一纸无形的契约,在永夜森林最幽暗的腹地,无声签订。
玫瑰带刺的荆棘为笔,孩童虚弱如风中残烛的脉搏为墨,未饮尽的、如同凝固血块的深红酒浆为封印。他剜出自己残躯里仅存的一缕生机,将那脆弱纯净的灵魂碎片,敛入自己早已被荆棘与冰棱填满、遍布蛛网尘埃的心渊深处。代价是换取这团微光重返阳光之地的通行证——纵使那曾经向往的光明,从此将如烙铁般灼伤他属于永恒黑夜的眼瞳。
他亲手送走了那团余烬。
却将那余烬散尽后、深入骨髓的灰烬余温,永远地烙进了自己的每一寸骨骼与魂灵。
永夜,自此不再纯粹。每一缕试图钻入古堡残破窗棂的阴风,都裹挟着一个被阳光彻底遗忘的名字的低语;每一杯在他苍白指尖摇曳、折射着烛光的深红酒液,都倒映着一双明亮、懵懂、不再属于这片黑暗的湛蓝眼眸。他伫立在心渊回廊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至高处,俯瞰脚下无数在黑暗中沉浮挣扎、哀嚎扭曲的灵魂漩涡,目光却穿透无尽的黑夜,固执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一簇他曾亲手送出、注定在血与火中淬炼、终将撕裂黑暗归来的……火焰。
直到命运露出它那布满尖牙的狞笑,将荆棘编织的沉重王冠与提线木偶的冰冷枷锁,一同奉上。
直到他亲手栽种、以心血浇灌的玫瑰,注定要在他亲手堆砌的、名为守护的废墟之上,为他绽放最痛楚、也最致命的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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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正在被咀嚼、消化……”电视屏幕闪烁着不稳定的雪花,主持人那张因信号干扰而扭曲变形的脸,声音嘶哑断续,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异生物……从裂缝里爬出……啃食一切……永夜和白昼……是猎场……是斗兽笼……” 屏幕上闪过模糊不清、肢体扭曲的怪物剪影,“……高位存在……祂说……这是场……追杀游戏……积分……用怪物的血……换取……活下去的资格……未来……是祂指尖的筹码……”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撕裂了死寂的深夜,沉闷得像是敲在朽木棺材板上。
“这……这大半夜的?”一对年过四十、脸上刻满生活疲惫与此刻惊疑的夫妻猛地对视,昏黄的灯光在他们眼中跳动。最终,是那点微弱的好奇心和对深夜异响的本能不安,驱使着他们挪向门边。
“吱呀——嘎——”
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缓缓拉开。门外,是席卷一切的暴风雪,惨白的雪片如同无数飞蛾扑打着灯光,寒风尖啸着灌入,带着冰刀刮骨的痛感。
“哎?没人?”老妇人眯起浑浊的眼睛,顶着风雪费力地向外张望,视线扫过被狂雪涂抹成一片混沌的门外空地。
“总……总不能是鬼敲门……”她嘟囔着,声音被风声撕扯得破碎。突然,她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蹲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老天!……孩子?!”
就在门槛边缘的积雪里,一个被一件过分宽大、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纯黑色长袍严密包裹的小小身影,正蜷缩成一团。雪花落在他长长的、沾染了霜雪的睫毛上,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像两片即将被冻僵的蝶翼,无声地诉说着极致的脆弱与无助。
“亲爱的!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猛地回头,声音因惊骇而拔高,带着哭腔看向自己的丈夫。
男人脸上同样写满震惊,但比妻子多了一丝强装的镇定,“先……先别说这些!快!快把孩子抱进来!要冻死了!”他声音发紧,眼神却死死盯着门外那片翻涌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暴风雪。
女人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像捧起一件易碎的、沾满雪花的古老瓷器,将那冰冷的小身体抱了起来。就在她转身、男人伸手准备关上那扇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诡异外界的木门时,老妇人最后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外翻腾的黑暗与雪幕,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虚无狠狠啐了一口,声音嘶哑地诅咒:“哪个天杀的畜生!心肝都被狗吃了!把这么小的娃儿丢在这鬼地方?!”
“兴许……兴许是养不起了……这世道……”男人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浸满了无力与对这操蛋世界的麻木。他猛地发力,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彻底合拢。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门闩落下的咔哒声。
门外,是永无止境、吞噬一切的永夜寒冬。
门内,是昏黄灯光下暂时安全的方寸之地……以及一个裹挟着无尽谜团与冰冷雪花的弃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