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

《裂帛》

我总在梦中听见裂帛之声。

那声音清越锐利，像一柄青铜剑划破晨雾。宫女们说这是癔症，她们不懂，这分明是二十年前镐京城破那日，我真正笑出声时衣袖勾断玉簪的声响。那支周王赏的羊脂玉簪落在地上竟没碎，只是裂了一道纹，像我的人生。

初入宫时我才十四岁，带着西戎的风沙气息。父亲将我献上的那日，周王幽的眼睛亮得可怕。他那时尚是太子，手指抚过我腕间奴隶烙印时说："这般美人，合该生在玉里。"后来我才懂，玉是要被雕琢的。老宫人教我焚香时总掐我手臂内侧的软肉，说西戎蛮女不配侍奉大周天子。我的雅言带着口音，她们就笑，笑声像秋蝉振翅。

第一次见烽火台是在仲春。幽牵着我的手登上高台，远处青灰色的烟柱笔直刺向苍穹。"这是先王为防犬戎建的。"他的指尖在我掌心画圈，"但我要它为你绽放。"那日他命人点燃三座烽燧，诸侯兵马从四面赶来时，我正数着宫墙外新开的棠棣。铁甲铮铮声里，幽附耳道："看那些蠢人。"他的呼吸烫着我耳垂，而我在看第一个摔下马的将军——他的红缨盔滚出好远，像颗被摘下的头颅。

后来我学会对着烽火微笑。不是因那些狼狈的诸侯，是忽然明白这游戏像极了西部的猎狼。牧人点燃草垛驱赶狼群，等它们精疲力竭再射杀。幽王便是那举着火把的牧童，只不过他追逐的是我的笑靥。有次深夜醒来，发现他正用我的长发缠他的玉佩。"褒城的水土养人。"他说，"但你眼里有团火，寡人非要看它烧起来。"

怀孕那年我格外畏寒。太医说龙嗣需要静养，幽却偏要带我去骊山看雪。车辇经过冰河时，我见河底沉着具犬戎武士的尸首，冰层将他定格在举刀劈砍的姿势。腹中胎儿突然猛踢一脚，疼得我攥碎了袖里的蜜饯。幽大笑，说这孩子将来定是猛将。其实那刻我在想，若当年父亲没献我入宫，此刻我或许正抱着孩子烤火，帐外是嘶鸣的战马与永不熄灭的篝火。

生下伯服那日，申后派人送来掺了朱砂的参汤。老嬷嬷偷偷倒进花盆，那株魏紫转眼就枯了。幽王废后那晚，我在铜镜前梳发，发现鬓角有根白发。二十九岁生华发，在戎族是要被献祭的年纪。伯服爬过来抓我衣带，他眼睛像极了他父亲，可瞳孔深处没有那种令人战栗的光。

真正城破那日反而安静。犬戎人杀进来时，幽正命乐师奏新谱的《裂帛》。他穿着我们初见时那件玄色深衣，佩剑却忘了开刃。当第一支火箭射进章华台，我突然看清了自己的一生——不过是帝王掌中一块用来刮擦天下的燧石。于是我笑了，笑声惊飞檐上停栖的寒鸦。幽王回头看我，眼里竟带着欣慰。后来史官不会记载，他最后说的是："原来你也会这样笑。"

犬戎首领认出我的奴隶烙印，刀锋在颈间停驻片刻。他们把我扔进俘虏营，有个年轻武士总偷偷塞给我奶渣。某夜他醉醺醺来扯我衣裳，看到我锁骨下的周王室黥纹又吓得酒醒。真是可笑，大周天子的印记比西戎的奴隶标记更令人畏惧。后来我随部落迁徙，在祁连山下放羊时，常望着东南方出神。牧羊女说我眼神吓人，像守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四十岁那年，我在河边洗衣，水面突然映出烽火台的轮廓。手一抖，羊皮袄子顺流而下，我追出三里地，最后跪在冰水里大笑。那件衣裳飘走的样子，多像当年镐京城头被风吹散的烽烟。

昨夜又梦回章华台。幽王在教伯服下棋，棋子是用烽火台烧剩的焦木刻的。我转身要走，衣袖带翻了棋盘。黑白玉子落地竟都成了灰烬，唯有一颗红子滚到我脚边——是那颗沾了朱砂的蜜饯，二十年来一直卡在我喉间。

今晨发现羊群少了一只。寻到山崖边，见母羊正舔舐摔死的小羊。我坐下来陪它，崖下的渭水泛着青铜器般的光泽。这世间万物，原不过是谁的掌中玩物，又是谁的烽火戏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