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的春寒比往年更峭些。那日我蜷在归家院西厢房的绣墩上,指尖摩挲着《玉台新咏》泛黄的纸页,窗外老梅枝影横斜,在雪白的宣纸上投下蛛网般的暗痕。周妈妈掀帘进来,发间金钗晃得人眼花:"杨老爷出三百两银子要听你弹《汉宫秋月》。"她袖口熏的沉水香混着铜锈味扑面而来,我忽然记起昨夜梦里那片飘进秦淮河的杏花,粉白花瓣被墨色河水吞没时,竟与周妈妈此刻嘴角的胭脂渍同样猩红。
那年我不过垂髫年纪,却已懂得把《牡丹亭》的唱词嚼碎了咽下去。归家院的红灯笼总在暮色里最先亮起来,映得往来轿辇上的流苏都成了淌血的泪。周妈妈教我焚香时要念"欢娱嫌夜短",可铜漏声里,我总看见自己影子在描金屏风上扭曲变形——那些戴着缁冠的相公们哪里知道,他们掷来缠头锦的当口,我正默背着李义山的"此情可待成追忆"。
十七岁那年,我给自己起了新名字。蘸着青花盏里的残酒,在案几上划出"如是"二字时,檐角铁马正叮当作响。钱塘江潮信来去,我这叶浮萍倒偏要学苏小小,把"何处结同心"的痴想都绣在石榴裙上。陈子龙在佘山为我筑的红豆馆还没等来第一场雪,他夫人就带着家丁砸了雕花门楣。那夜我裹着杏红斗篷立在雪地里,看碎瓷片上的釉色映着月光,竟比松江府的绸缎还亮三分。
后来我在绛云楼的楠木窗棂下,常对着自己画的《月堤烟柳》出神。钱谦益总说那画里藏着云间派的笔意,他哪里晓得,那歪斜的柳枝分明是照着陈子龙旧年送我的湘妃竹笔描的。牧斋替我刻"柳隐"小印时,刀锋总在"柳"字末梢迟疑,就像他六十岁的手抚过我的鸦鬓,既贪恋青春的温度,又怕被这份灼热烫伤。
甲申年的蝉鸣来得格外早。我在燕子矶的楼船上看着暮色吞噬金陵城,牧斋新剃的额顶泛着青白,活像供桌上将熄未熄的蜡烛。他说"水太凉",我却听见阮大铖赠的翡翠镯在腕间铮然作响——那声音与当年周妈妈数银锭的脆响何其相似。我转身跳进秦淮河时,满脑子竟是归家院戏台上杜丽娘的水袖,原来"生者可以死"的痴念,到头来不过是一缕缠在俗世蛛网上的游丝。
弘光元年的秋雨淋湿了绛云楼的藏书,我在焦糊味里翻检残卷,突然抖落出一幅泛黄的《西湖梦寻图》。陈子龙的题跋墨色已淡,倒是当年不慎滴落的胭脂痕愈发鲜艳,像颗永远结不熟的相思子。牧斋在佛前焚毁诗稿的青烟里,我悄悄把画轴塞进袖中,忽然记起二十岁那年,自己在松江舟中写的"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如今才明白,原来不是桃花借了我的气色,倒是我这一生都在借文人墨客的残章断句喘息。
最可笑是那些著书立说的君子们,总爱追问我对《金刚经》"应无所住"的见解。他们哪曾见过我在拂水山庄的深夜,把牧斋的朝服按在染缸里,看朱红官袍渐渐变成嫁衣颜色?就像当年在归家院,我把《楞严经》垫在绣鞋里,踩着佛经去够高处的牡丹。佛祖若真有灵,大约也要笑我这痴人——明明生在章台柳巷,偏要学圣贤书中人,将满腔心事都系在那些转瞬成灰的锦帛上。
如今白发已悄悄爬上鬓角,我仍爱在黄昏独坐画舫。看夕阳把河水染成当年醉倒在石榴裙下的状元郎面庞,看远处炊烟升起处或许正有幼童咿呀学语。偶尔有渔家女清越的吴歌飘来,恍惚又是周妈妈逼我学唱《桂枝儿》的年纪。这一生啊,就像我临摹过多遍的《富春山居图》赝品,明明知道不是真迹,落笔时偏要学那黄公望的皴法,把假山假水都描得情深意重。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年轻时常画的兰草,扎根在牧斋坟前。晨起对镜梳妆,才发现枕上落发缠着银丝,活像当年陈子龙赠我的古琴断弦。妆奁底层还压着半阙未写完的《金明池》,墨迹晕开处恰似那年松江的雨。忽然记起钱塘观潮时见过的老渔翁,他说漩涡底下的暗流才托得起万丈浪头。我这一生,何尝不是在文人雅士的诗酒风流里,藏着自己都说不清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