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建安三年,那时天下大乱,群雄割据,烽火连天。父亲甄逸为汉司徒,家世显赫,幼时居于中山无极,庭院深深,朱门绣户,自与寻常女子不同。记得家中有一方池塘,夏日荷花盛开,我常独坐池畔,看那粉白花瓣上的露珠滚动,竟不知这晶莹水珠,便似我后来一生的命运——看似剔透,实则稍纵即逝。
初长成时,已有"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之说流传于外。世人只见我容颜,却不知我亦能诗善文。曾于闺阁中写就《塘上行》一诗:"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那时尚不知,这诗句竟成谶语。后来每思及此,不禁凄然——池中蒲草,终究难逃被刈的命运。
建安九年,袁绍之子袁熙聘我为妻。那袁熙相貌平平,才具一般,不过仗着家世罢了。我本不愿,然父命难违,只得嫁入袁府。袁府上下待我倒也恭敬,只是袁熙终日忙于军务,难得一见。我独居深院,唯有诗书相伴。那时常听府中下人议论,说曹操势大,袁氏恐难持久。我心中暗惊,却不敢多言。
果然,建安十二年秋,曹操攻破邺城。那日火光冲天,杀声震地,我蜷缩在绣阁一角,听得外面脚步声杂乱,心中已存死志。忽闻门被推开,一少年将军持剑而入,见我容貌,竟呆立当场。后来方知,此人便是曹丕。
命运何其讽刺。我本已备好白绫,欲随袁氏而亡,却被曹丕强掳为妾。那日他闯入我房中,目光灼灼似贼,我羞愤欲绝,他却道:"夫人不必惊惶,吾当善待之。"言罢竟自解佩剑置于案上,以示诚意。我冷笑不语,心想乱世之中,女子不过如浮萍,随波逐流罢了。
初入曹府,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卞夫人待我严厉,常以袁氏遗孀为由处处刁难。曹丕却对我宠爱有加,不仅允我读书作诗,更常与我谈论文章。我渐渐发现,此人虽为武夫,却颇通文墨,尤好辞赋。夜深人静时,他常来我房中,听我吟诵诗赋,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我不知那是爱慕还是占有,亦或是二者兼有。
建安十六年,我生下一子,取名曹叡。那孩子眉目如画,颇有我的神韵。曹丕大喜,对我愈发宠爱。那段时日,我几乎忘却了曾经的屈辱,以为自己当真苦尽甘来。每日教叡儿识字念诗,看他蹒跚学步,竟生出几分寻常妇人的欢喜来。
好景不长。曹丕继位为魏王后,性情大变。他开始广纳嫔妃,尤宠郭女王。那郭氏工于心计,常在曹丕面前诋毁于我。我本不屑与之相争,然宫中险恶,非我所愿。黄初二年,曹丕称帝,我竟未被立后,只封为夫人。那日我独坐宫中,想起昔年曹丕信誓旦旦之语,不禁哑然失笑——帝王之心,原是如此易变。
最是仓皇辞庙日。黄初七年六月,曹丕突然下诏,遣使赐我毒酒。那日内侍来报时,我正在教叡儿读《诗经》。闻讯后,我竟异常平静,只问了一句:"陛下可有话说?"内侍摇头。我惨然一笑,命人取来铜镜,对镜整理妆容,一如当年初嫁时。
饮鸩前,我提笔写下最后一首诗:"...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墨迹未干,泪已沾襟。我想起洛水之畔的传说,伏羲氏之女宓妃溺死于洛水,后为河伯之妻。而我甄宓,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从一个男人手中辗转至另一个男人手中,从未真正自主过。
毒发之时,腹痛如绞。我蜷缩在锦褥之上,恍惚间似见曹丕少年时的模样——那个持剑闯入我房中的少年将军,眼中曾有真挚的倾慕。究竟何时开始,那目光变得冰冷而猜忌?我已无力思考。最后一刻,我听见叡儿在殿外哭喊母亲,却再无力应答。
死后,我的魂魄飘荡至洛水之畔。河水汤汤,千年如一日地流淌。我常于月明之夜现身水边,有渔夫声称见过我身影,形容憔悴却依旧美丽。他们不知,我在此等待的,既非袁熙,亦非曹丕,而是那个从未真正存在过的、能让我自由选择的世间。
曹叡即位后,追封我为文昭皇后,厚加祭奠。然这些身后哀荣,于我何益?我宁愿做一个平凡女子,嫁与寻常人家,粗茶淡饭,白头偕老。可叹乱世红颜,终究难逃薄命。
今我游魂已在此徘徊百余载,看尽人间沧桑。偶尔有文人墨客来此凭吊,吟咏我的诗篇,感叹我的遭遇。他们笔下那个才貌双全却命运多舛的甄宓,与我已有千里之遥。真实的我,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粒微尘,偶然被浪花卷起,又迅速沉没。
洛水东流不复回,我的故事却永远停驻在建安与黄初年间。后人记得我的美貌,记得我的才情,记得我与曹氏父子的纠葛,却无人知晓,我甄宓临终前最怀念的,竟是中山老家那方池塘——塘中蒲草离离,随风摇曳,自在无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