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我生于碎叶城，那时西域的风沙正紧。五岁那年，父亲牵着骆驼，驼铃叮当，带我越过葱岭。记得母亲用胡语哼唱的调子混在风里，渐渐被中原的稻香冲淡了。蜀中的山是青的，不像西域的山总蒙着一层铁锈色的雾。父亲教我读司马相如的赋，那些华丽的字句像金线绣在绸缎上，可我的眼睛总瞟向窗外——青城山的道士在云里舞剑，剑尖挑破的露珠正落在一只蝴蝶的翅膀上。

二十五岁仗剑出蜀，船过三峡时我扔了半卷《昭明文选》到江里。白帝城的朝霞把江水染成葡萄紫，我想这颜色酿成酒定是极好的。在金陵酒肆，吴姬压酒的声音像某种秘传的剑谱，我醉后以箸击碗，竟悟出裴将军剑法中的三处破绽。后来在终南山，我对着月亮舞剑，剑气惊起整座山的宿鸟，有个姓王的少年躲在松树后偷看，他的眼睛亮得像未央宫铜雀灯里的火苗。

在长安的日子像场荒唐的梦。玄宗的手指戴着七宝戒指，摩挲我写诗用的麻纸。贵妃的步摇坠着南海珍珠，她笑时珠光就在我墨迹上跳动。可那日我故意把酒泼在张垍的紫袍上，他脸色比曲江池的绿萍还难看。高力士脱我靴子的手在抖，我忽然想起幼时那只被露珠压得飞不动的蝴蝶。离开长安时，贺知章送我的玉壶装了整整三斗酒，壶底刻着"谪仙"二字，比御史台的弹劾奏章更烫手。

安禄山的铁蹄踏碎霓裳羽衣曲那年，我在庐山把剑埋了。永王派来的使者靴筒里藏着血腥气，他念的檄文像泡发霉的茶。后来浔阳江头的荻花全白了，比我戴的镣铐还白。宋若思将军审我时，公堂梁上有个燕巢，雏鸟张着嫩黄的喙——它们不知道人间正在分崩离析。夜郎的路上，瘴气里浮动着诸葛亮南征时的铜鼓声，我忽然明白《梁甫吟》里藏着多少铁锈味的叹息。

遇赦那日，江陵的集市正在卖波斯玻璃碗。有个瞎眼老翁用龟甲占卜，裂纹组成我少年时写废的诗稿。在洞庭湖，我把玄宗赐的金龟换了船家的新酿，酒瓮上还沾着渔网的腥气。醉后看见君山如黛，恍惚是贵妃没画完的眉。鲁地的儒生笑我不知黍离之悲，他们哪里懂得，我早把《诗经》里的烽烟都酿成了酒曲。

最后的日子在当涂，江水总在半夜变成葡萄酒色。叔夜家的明月奴会背我的《蜀道难》，童声脆得像新开的剑锋。那夜我伸手捞月，发现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更圆。沉下去时，看见西域的骆驼队正走过我五岁时的眼瞳，驼铃叮当，惊醒巴山所有的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