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孟轲,字子舆,邹人也。生于乱世,长于忧患,而卒以仁义游说诸侯。今老矣,回顾生平,恍若一梦。
吾三岁丧父,赖母仉氏鞠育。母性刚烈,尝三迁其居,以避不良之邻。初居墓旁,吾嬉戏为丧葬之礼;母曰:"此非所以居子也。"徙于市廛,吾又效贾人炫卖;母复曰:"此非所以居子也。"终迁学宫之旁,吾乃设俎豆,揖让进退。母喜曰:"此真可以居子矣!"彼时年幼,不解母心,今思之,母之苦心,实为吾性之根基。彼时市井之徒笑吾母迂阔,然母不顾也。
及长,受业于子思之门人。初读《诗》《书》,茫然不知所云。师严而厉,吾尝昼诵夜思,不解不寝。师见吾愚钝,叹曰:"轲也鲁。"然吾心慕尧舜之道,虽愚不敢怠。后稍通大义,乃知先王之道,仁义而已矣。当是时也,诸侯力征,百家争鸣,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吾独以为尧舜之道不可废也,遂立志弘之。
壮而游齐,齐宣王好士,稷下学士数百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吾居稷下,与淳于髡、慎到之徒论辩。淳于髡滑稽多智,尝问吾:"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吾曰:"礼也。"又问:"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吾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淳于髡服。然齐王虽尊吾,终不能用吾言。彼好勇好货好色,而欲吾称述其能行王道,岂非缘木求鱼乎?吾见齐王无诚,遂去之。
继而之梁,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吾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色不怿。梁之大臣多务合纵连横之说,视吾言为迂阔。惠王卒,襄王立,吾见其不似人君,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遂离梁。
又游滕、宋、鲁诸国,皆不得志。滕文公欲行井田,问计于吾。吾告以制民之产,使民养生丧死无憾。文公悦而不能尽用。宋王偃暴虐,吾谏不听,反见讥讽。鲁平公将见吾,嬖人臧仓沮之。吾闻之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老而归邹,与弟子万章、公孙丑等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弟子问吾:"夫子若至大国而相其君,何如?"吾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此言非狂也,实痛当世无人行仁义也。
吾道不行,非吾道之过也,乃时之过也。今人皆言利,而吾独言义;人皆言霸,而吾独言王;人皆言变,而吾独言常。是以见斥于诸侯,见笑于众人。然吾岂不知时宜哉?诚以人性本善,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使天下之人皆知其性之本善,则王道易易也。
吾尝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吾之一生,可谓苦矣,劳矣,而大任终未降焉。岂天无意于斯世耶?抑吾德薄能鲜,不足以当之耶?
老来独坐,常思少时母教。母尝断机杼以警吾学之废,今吾道不行,有负母教。然吾终不言悔,使吾重游诸侯,吾言犹是也。
人之老也,其言也善。吾今所言,皆出肺腑。世之君子,得吾书而观之,倘有一二言之可行者,吾愿足矣。若夫穷通得丧,非吾所计也。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今虽老病,此气未尝少衰也。死生有命,吾何惧哉?所惧者,仁义之不彰,邪说之诬民耳。
后之人有欲知孟子者,观其书可也;欲知孟子之为人,观其志可也。吾志在仁义,终身未改,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