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的暮色总比别处来得缠绵。
檐角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江肆斜倚在二楼栏杆上,指间转着枚青玉扳指。楼下酒客猜拳行令的喧闹漫上来,混着后厨飘来的酱鸭香气,倒有几分太平盛世的暖意。他眼尾扫过柜台后拨算盘的身影,那人指尖白皙,算珠碰撞声清脆得像碎冰,与周遭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程先生,”江肆扬声笑,“今日进账够买你那支金算盘了么?”
程妄抬头时,烛光恰好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片浅影。他这人总是这样,明明穿着灰布长衫,偏生站在那里就像柄收了鞘的剑,冷得让人不敢直视。“东家若少赊些账,下月便可置备。”他语气平淡,算盘打得更快,“三楼雅间的沈公子又挂了五十两,说是等您亲自去讨。”
江肆啧了声,指尖的扳指停在虎口处。沈青崖那纨绔是江南盐商的独子,上周来楼里赌钱输了精光,竟赖着要以家传玉佩抵债。那玉佩他见过,成色普通,偏生玉上刻的玄鸟纹有些眼熟,倒像是……他正思忖着,忽闻街面上传来马蹄声,急促得不像寻常客商。
程妄的手指猛地顿在算珠上。
江肆已翻身跃过栏杆,足尖点着扶手掠到窗边。暮色里,三匹黑马正撞开醉仙楼的木门,骑士玄衣蒙面,腰间佩着弯刀,靴底沾着未干的泥点——是江湖人的打扮,且来者不善。
“借过。”为首的蒙面人声音嘶哑,弯刀直指柜台,“江肆在哪?”
酒客们霎时噤声,有胆小的已缩到桌底。江肆倚着门框笑:“找我?欠了赌债还是抢了姑娘?”他指尖在袖中勾住软剑的穗子,目光却落在骑士腰间的令牌上——那令牌漆黑,刻着道扭曲的血影,像极了传闻中血影盟的记号。
程妄不知何时已站到江肆身侧,灰布长衫下摆被风掀起一角。“东家,账还没算完。”他声音依旧平淡,左手却悄悄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枚天机阁的信号弩。
蒙面人显然没把这文弱账房放在眼里,弯刀直劈江肆面门:“交出玉佩,饶你不死!”
江肆足尖点地,身形如柳絮飘后丈许,软剑“呛啷”出鞘,剑光映着他眼底的冷意:“想要我爹的遗物?凭你?”
三柄弯刀立刻结成合围之势,刀风凌厉,竟带着军队制式的章法。江肆的软剑却柔中带刚,剑光织成绵密的网,逼得三人连连后退。他余光瞥见程妄仍站在原地,手指在算盘上轻叩,像是在计算什么,心头忽然窜起个念头——这人的步法,方才后退时足尖先落地,分明是内家轻功的底子。
“叮”的一声脆响,程妄手中的算珠突然飞出,正撞在左侧骑士的腕脉上。那人弯刀脱手,江肆的软剑已缠上他脖颈。变故只在瞬息之间,剩下两人对视一眼,竟弃了同伴转身就走,马蹄声转眼消失在巷尾。
“留活口。”程妄忽然开口。
江肆已卸了那骑士的下巴,正搜他身上的物件。闻言挑眉:“程先生懂这个?”他从骑士怀中摸出张羊皮卷,展开时却皱眉——上面画着醉仙楼的地形图,三楼雅间被红圈标出,旁边注着行小字:亥时,玉佩在彼。
程妄的目光落在羊皮卷角落的朱砂印记上,那印记像朵将开未开的昙花,是天机阁密探专用的标记。他指尖微颤,喉间发紧——这标记,他上周才用过。
“血影盟的人,为何会有天机阁的图?”江肆忽然转头,软剑的剑尖离程妄咽喉不过寸许,“程先生,你说呢?”
烛光在剑刃上流动,程妄能看清江肆眼底的探究。他缓缓抬手,握住剑刃,鲜血顺着指缝滴在灰布长衫上:“东家若信我,便先审这人。”他的声音很稳,“若不信,此刻便可杀了我。”
江肆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收剑笑:“杀了你,谁给我算账?”他踢了踢地上的蒙面人,“把他拖去柴房,我倒要问问,是谁派他们来的。”
程妄看着他转身的背影,握紧了流血的手。方才那算珠出手时,他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本该看着江肆被血影盟带走,带回天机阁领赏,可当弯刀劈向那张总是带笑的脸时,他竟……他低头看掌心的血,红得刺目,像极了三年前在天机阁地牢里见过的颜色。
柴房里弥漫着干草与霉味。江肆点燃火把,照亮蒙面人惊恐的脸。“说吧,谁让你们来抢玉佩的?”他用软剑挑开那人的蒙面巾,露出张年轻的脸,眉眼间竟有几分稚气。
“我……我不知道……”少年浑身发抖,“是盟主让我们来的,说拿到玉佩有重赏……”
“血影盟盟主是谁?”
“盟主从不露面……”少年忽然剧烈咳嗽,嘴角溢出黑血,“我们都……都中了毒,任务失败就得死……”他抓着江肆的裤脚,眼睛瞪得极大,“那玉佩……藏着玄甲军的……”话未说完,头便歪了下去。
江肆皱眉探他鼻息,已是气绝。他转身时,见程妄站在门口,月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影子拉得很长。“玄甲军。”程妄声音低沉,“看来他们要找的不是玉佩,是兵符线索。”
“你好像很清楚?”江肆逼近一步,火把的光映在两人之间,“程先生,你到底是谁?”
程妄的喉结动了动。他该说谎,说自己曾在书里见过玄甲军的记载,可看着江肆眼底的探究,那些话却堵在喉咙里。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醉仙楼后院撞见江肆对着块玉佩发呆,那玉佩上的玄鸟纹,与他枕边藏着的半块玉珏竟一模一样。
“天机阁,程妄。”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平静得不像在坦白身份,“奉命查玄甲兵符,以及……你的底细。”
江肆的软剑瞬间抵在他咽喉。火把的光跳动着,映得两人眼底都翻涌着惊涛骇浪。“账房先生?”江肆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潜伏在我身边,就为了那劳什子兵符?”
程妄没有躲。剑刃已割破皮肤,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是。”他看着江肆的眼睛,“但现在,我想知道血影盟为何也在找玉佩。”
江肆的剑抖了一下。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守好玉佩,等太子……”那时他年幼,不懂太子是谁,只当是句疯话。可程妄的眼神太过坦诚,坦诚得让他想起那些深夜里,这人默默替他挡掉的冷箭,算错的账目,还有方才那枚精准无比的算珠。
“滚。”江肆猛地收剑,转身背对他,“天亮前,别让我再看见你。”
程妄站在原地,月光落在他颈间的血珠上。他该走的,回天机阁复命,说江肆与兵符有关,请求即刻抓捕。可脚步像被钉在地上,脑海里反复闪过少年骑士嘴角的黑血——血影盟的毒,与当年抹去他记忆的药,气味竟有几分相似。
“血影盟背后是丞相。”程妄忽然开口,“他们要杀你,不止为兵符。”
江肆猛地回头。
“三年前,天机阁截获过丞相密信,”程妄缓缓道,“说要斩草除根,尤其是……前朝旧部的后人。”他看着江肆震惊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你父亲是……”
“江靖远。”江肆的声音沙哑,“那个被污蔑通敌叛国的将军。”
柴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火光冲天。程妄拽着江肆跃出后窗,只见醉仙楼已被火海吞没,十几个玄衣人正守在门口,弯刀在火光中闪着冷光。“他们早有预谋。”程妄从怀中摸出枚信号弹,“跟我走。”
江肆看着燃烧的醉仙楼,那是他藏了五年的地方,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他忽然抓住程妄的手腕,软剑再次出鞘:“往东边走,那里有密道。”
两人身形如两道残影,掠过屋顶时,江肆忽然问:“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程妄的轻功竟与他不相上下,风声在耳边呼啸:“因为你爹的玉佩,和我身上的玉珏,本是一块。”
江肆猛地顿住脚步。月光下,程妄从怀中摸出半块玉珏,上面刻着半只玄鸟,与他玉佩上的恰好拼成完整的一只。那是……前朝太子的信物。
远处传来号角声,是天机阁的召集令。程妄看着手中的玉珏,忽然想起些破碎的画面:雪地里,个披甲的将军将半块玉塞给他,说“殿下快走”;地牢里,黑衣人拿着药碗逼近,说“忘了就不痛了”。
“程妄!”江肆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数支弩箭已破空而来。
程妄反手将江肆推开,自己却被弩箭擦过肩头,血瞬间染红了灰布长衫。“走!”他吼出声,竟带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江肆看着他肩头的血,忽然想起那些深夜里,这人总在账房待到天明,灯光下的侧脸冷得像冰,却会在他醉倒时,默默递上杯醒酒汤。他咬了咬牙,软剑挽出朵剑花,挡住后续的弩箭:“要走一起走!”
程妄的眼底忽然涌起热潮。他记不清自己是谁,记不清家在何处,可此刻看着江肆的背影,竟有种久违的暖意。他从腰间解下信号弩,扣动扳机时,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违抗天机阁的命令——有些东西,比记忆更重要。
两人冲进东边的密林时,身后的醉仙楼已塌成片火海。江肆靠在树上喘气,看着程妄包扎伤口,忽然笑了:“账房先生,你这身手,不去当杀手可惜了。”
程妄抬眸,月光落在他流血的唇上,竟有种奇异的艳色。“彼此彼此。”他淡淡道,“江东家的软剑,比醉仙楼的酒更烈。”
江肆摸出怀中的玉佩,与程妄的玉珏拼在一起,玄鸟展翅的模样在月光下栩栩如生。“我爹说,得此玉者,可号令玄甲军。”他忽然道,“可现在看来,这玉更像催命符。”
程妄的指尖抚过玉珏上的裂纹,那里刻着个极小的“昭”字,是他被抹去的名字——赵昭。
“或许,它在等该等的人。”程妄轻声道。
远处传来猎犬的吠声,两人对视一眼,再次跃入密林。月光穿过树叶,在他们身后投下交错的影子,像极了命运早已织好的网。江肆忽然觉得,这逃亡之路,或许并不孤单。
(今天是八月十七日,祝各位稻米,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