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的硝烟尚未散尽，八月闷热的风卷过断壁残垣，裹挟着焦糊味与血腥气，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城西一条狭窄的巷子里，李振山背靠着一堵布满弹孔的灰墙，缓缓滑坐下去。身上的灰布军装早已看不出本色，被汗水、泥污和暗褐色的血块层层浸透，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他摘下同样布满尘土的军帽，胡乱抹了把脸，指腹划过颧骨上一道新结的血痂，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忍不住咧了咧嘴。
巷战留下的狼藉就在脚下。破碎的青砖，散落的弹壳，还有几处尚未完全干涸的深色印记。远处隐约还有零星的枪声和吆喝声传来，那是最后的清扫。李振山环视身边，他的连队，那些从齐鲁大地、冀中平原走出来的小伙子们，此刻东倒西歪地靠在墙根下、蜷在瓦砾堆旁，有的在啃着冷硬的干粮，腮帮子机械地鼓动着，眼神空洞；有的头一歪，竟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沾满硝烟的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从北打到南，骨头缝里都渗着累。
“连长！”通讯员小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巷口，声音嘶哑，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折叠的电报纸，“命令！紧急命令！”
李振山心头一紧，猛地站直，疲惫仿佛瞬间被驱散了大半。巷子里昏昏欲睡的战士们也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纷纷抬起头，茫然又带着一丝警觉地望过来。
小陈冲到李振山面前，把电报纸塞进他手里。李振山飞快地展开，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行简短却沉重的字迹：“……福州既定，着令你部即刻脱离战场序列，向长乐、福清沿海地域全速开拔集结……目标：平潭岛。限三日抵达指定区域……”
“平潭岛？”李振山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似乎想穿透重重屋宇，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有什么？是更大的城市，还是更险峻的山川？他并不知道。
“平潭岛？那是啥地方？”一个新入伍的小战士怯生生地问旁边一个老兵。
老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茫然地摇摇头：“听着像个岛名儿……在海里？”
“海？”小战士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带着一种近乎惊惶的陌生感，“海是啥样？比咱老家那黄河还宽？还深？”他生在豫西，见过最宽广的水面不过是村口那条在旱季会露出大片河床的浑浊河流。大海，那只是说书先生嘴里遥远而模糊的词汇，带着咸腥味的风和滔天的巨浪，想想都让人心头发怵。
李振山沉默着，将命令仔细叠好，放进贴胸的口袋里，那薄薄的纸张似乎带着灼人的重量。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混杂着硝烟残余的辛辣、尘土和浓重的汗味。他挺直了腰板，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疲惫却依然年轻的面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巷子里所有的杂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全体都有——起立！整队！目标——海边！出发！”
没有欢呼，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一片钢铁摩擦的轻响和沉重的脚步声。这支刚从城市血肉磨坊里挣脱出来的队伍，默默整理着身上褴褛的装备，背上枪支，踢开脚边的瓦砾，汇成一股沉默的灰色铁流，在弥漫的尘埃中，踏着福州城尚未冷却的余烬，向着东南方未知的海岸线，开始了新的跋涉。
***
队伍在烈日下跋涉，沉重的脚步扬起干燥的尘土。当那咸腥、湿润，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辽阔气息的风第一次扑面而来时，几乎所有来自北方的战士都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用力地抽动着鼻子。
“嗬！这味儿……”有人嘀咕。
视野在绕过一片低矮的丘陵后骤然打开。没有了山峦的遮挡，前方再无尽头。那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无边无际的蔚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其上，碎成亿万片跳跃闪烁的金鳞，一直铺展到目力所及的天尽头，与同样湛蓝的天空交融在一起，分不清界限。海风强劲，带着特有的咸涩，呼呼地灌满了所有人的耳朵和口鼻，也吹得他们单薄的军装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
队伍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低语。
“老天爷……这……这就是海？”那个叫牛大勇的新兵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几乎忘了挪步，直愣愣地看着那片仿佛在呼吸、在脉动的巨大蓝色平面。
“望不到边啊……比咱们那大平原还阔……”另一个战士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习惯了在坚实大地上冲锋陷阵的他们，面对这浩瀚无垠的动荡水域，一种源于本能的陌生和隐隐的不安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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