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裹着夏末的燥热,梧桐叶在晨光中筛下细碎的金斑。
开学日的人潮像涨涌的河,推着抱着崭新课本的夏梦薇向前流动。
她微微低头,习惯性地想藏进人群的缝隙里,却在抬眸整理滑落的眼镜时,撞进了一双眼睛。
“她,好冷酷”
“她,看起来好乖”
那眼睛的主人逆着光站在教务处门口,身形高挑,校服外套松垮地系在腰间,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T恤。
晨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下颌线和略显凌乱的短发轮廓。
她的眼神很冷,像初秋清晨凝结在叶片上的露珠,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却又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镜片,直抵人心。
夏梦薇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镜片后的长睫慌乱地扑闪了一下。
她几乎是立刻垂下了眼,抱紧了怀里的书,感觉脸颊有些发烫。那惊鸿一瞥的“冷”,像一枚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细微的涟漪,很快又被喧闹的人声淹没。
她只记得对方校服领口被风吹起的一角,和那双过于好看也过于清冷的眼睛。
光影流转,喧嚣散场。冗长的新生入学典礼结束,夏梦薇随着人流回到高一(1)班的教室。
教室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气息。前排的位置早已被占据,只剩下最后一排靠窗还有两个空位。
夏梦薇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坐下,小心翼翼地取出眼镜戴上,摊开英语单词本,试图在熟悉的字母排列中寻找一丝安全感。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摊开的书页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交代开学事宜。就在这时——
“报告。”
一个清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像冰棱敲击在安静的湖面。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夏梦薇也下意识地抬起头。
是她。
那个早上在教务处门口惊鸿一瞥的身影,此刻正斜倚在门框上。
夕阳的金辉从她身后涌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也让她看起来更加不羁。
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书包随意地挎在一边肩膀。
她似乎跑得很急,胸膛微微起伏,但那双眼睛,依旧如晨露般清冷,此刻正穿过半个教室的距离,直直地、毫无预兆地,再次撞进夏梦薇的视线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狂舞。
班主任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开学第一天就迟到的行为不太满意,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后排:“没空位了……江砚,你先坐夏梦薇旁边吧。”
被点到名字的夏梦薇心尖一颤,看着那个叫“江砚”的身影迈开长腿,穿过一排排桌椅,朝自己走来。
脚步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她身上淡淡的、阳光晒过的洗衣粉味道随着她的靠近而清晰起来,是一种干净又清爽的气息,莫名地让夏梦薇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点点。
江砚拉开椅子,利落地坐下,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的动作干脆,带着点男孩子气的利落。
近在咫尺的距离,夏梦薇甚至能看到她校服领口下清晰的锁骨线条。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
夏梦薇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侧过脸,露出一个尽量显得友善乖巧的微笑,声音轻软:“你好,我叫夏梦薇。夏天的夏,梦幻的梦,蔷薇的薇。”
江砚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那双清冷的眸子近距离看,瞳孔颜色偏浅,像某种剔透的琉璃。
她的视线掠过夏梦薇镜片后温润的眼睛,掠过她微微泛红的耳尖,然后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好。江砚。”
**江砚?**
夏梦薇握着笔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这个名字……带着硬朗的笔锋和石质的冷感,更像一个男生的名字。
她心底掠过一丝疑惑,但良好的教养让她没有表露分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单词。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点着,洇开一小团墨迹。
仿佛一眼看穿了她心底如迷雾般的疑惑。
“砚台的砚。”旁边的人忽然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夏梦薇惊讶地再次抬头看她。
只见江砚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甚至有些嘲弄的弧度,修长的手指“啪”一声,动作带着点随性的力道,将胸前崭新的校牌扯了下来,随手甩在两人课桌之间的空位上。金属校牌在木质的桌面上滑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没什么特别的,”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夏梦薇的耳朵,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坦诚,“我爸当初更想要个儿子,名字都按男孩准备的。结果生了我,也懒得再想,就把‘砚’字留下了。”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喧嚣渐息的操场,侧脸的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冷硬,“无所谓,名字而已。”
她的尾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沉甸甸地砸在夏梦薇心上。那句“更想要个儿子”、“懒得再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夏梦薇脑海中激荡开关于“重男轻女”的沉重联想。
一个名字,就这样轻飘飘地被赋予了,承载的却是父亲最初的失望与敷衍。那层看似坚硬的冷漠外壳下,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泄露出深藏的、不被期待的凉薄。
夏梦薇怔怔地看着江砚线条利落的侧脸,一丝陌生的、细细密密的疼,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尖。
她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将目光移回自己的书本。窗外的蝉鸣似乎也识趣地低了下去,教室里只剩下班主任讲话的声音,以及身边人那若有似无、带着洗衣粉清香的呼吸。
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两个刚刚知晓彼此姓名的女孩并排坐着。
一个低垂着头,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动;一个望着窗外,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初秋的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在崭新的地板上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沉默的、等待被解读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