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汐的过往

暮色还没漫上来，天边浮着几缕淡金色的云，风里带着夏末特有的温热。我们仨站在药店门口，玻璃门上还沾着刚才进出时带的热气，我捏着手里的碘伏和棉签盒，塑料壳子被手心的汗浸得有点潮。

沈青云的手臂还在渗血，几道抓痕歪歪扭扭地爬在小臂上，血珠顺着皮肤往下滑，快滴到手腕时，他抬手用指腹蹭了蹭，眉头皱得很紧。云汐站在旁边，半边脸还肿着，颧骨那里泛着青紫色，刚才在小卖部买冰可乐时，她拿可乐罐的手都在抖，现在正把冰凉的罐身往脸上贴，罐子上凝的水珠顺着她的下颌线往下掉，滴在衣领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路边的长椅被晒了一天，还带着热气。我让沈青云坐下，他没说话，乖乖地把胳膊伸过来，袖口被他自己卷到了肘弯，露出的皮肤上还沾着点灰尘。我拧开碘伏的瓶盖，棉签刚碰到伤口，他就猛地缩了一下，喉结滚了滚，没吭声。碘伏渗进伤口里，泛起白色的泡沫，他的指关节捏得发白，骨节都凸了起来。

“嘶——”云汐突然吸了口气，冰可乐大概是太凉了，她把罐子拿开，脸上的红痕更明显了。我抬头看她，她正望着远处的公交车站，眼神空落落的，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其实我挺恨我妈的。”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我手里的棉签顿了一下，碘伏滴在沈青云的胳膊上，他没动，只是偏过头去看云汐。夕阳的光落在他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的眼神很沉，像藏着什么东西。

云汐把可乐放在地上，罐子跟水泥地碰在一起，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我有个姐姐。”她笑了笑，嘴角扯起来的时候，脸上的伤好像被扯到了，她疼得眯了眯眼，“她学习好，长得漂亮，性格也好，那时候邻居见了她，都会跟我妈说‘你家这闺女，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我爸那时候开武馆，馆就在家楼下，木头门，一推开就吱呀作响。他总说，他不能护着我们一辈子，就逼着我和姐姐学武术。”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的木纹，“我妈那时候十万个不同意，她控制欲强得很，可那时候她根本不看我，所有心思都在姐姐身上。姐姐放学晚回来五分钟，她能拿着鸡毛掸子在门口等半小时；姐姐跟同学通电话，她能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全程，挂了电话就问东问西，稍微不满意就摔东西。”

她说到这里，突然笑出了声，笑声里带着点哽咽：“她还给我姐姐装过追踪器，就藏在姐姐的书包夹层里。有一次姐姐说去书店买辅导书，出门前我妈还笑着给她塞了袋牛奶，说早点回来。结果姐姐走了才半小时，我妈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的笑全没了，眼睛瞪得吓人，抓起包就往外走。”

“我那时候才八岁，傻乎乎的，不知道她要干嘛，就颠颠地跟在后面。她走得飞快，高跟鞋踩在地上‘噔噔’响，我小跑着才能跟上。她根本没回头看我，好像我是空气。”云汐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没去书店，直接往家附近的公园走，那公园离我家就十分钟的路，我姐常去那儿看书。”

“我远远就看见姐姐了，她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几本书，正跟一个女生说话。那女生我认识，是姐姐同班的，扎着马尾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我那时候特别黏姐姐，想跑过去让她抱，刚迈开腿，就被我妈一把推开了。”她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我妈冲过去，二话不说就给了姐姐一巴掌，‘啪’的一声，在公园里特别响。那女生吓得站起来，想拉我姐，我妈指着她的鼻子就骂，说她成绩差，带坏我姐，说她穿得土气，配不上跟我姐说话。”

沈青云突然抬手，把自己的袖口又往下拉了拉，遮住了那些抓痕。我看着他的动作，没说话，继续听云汐讲。

“姐姐那时候脸都白了，想解释，嘴张了好几次，都被我妈打断了。她就站在那儿，眼泪往下掉，掉在怀里的书上，洇开了一小片墨迹。”云汐的眼泪也下来了，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膝盖上，“那个女生被骂得脸通红，最后抓起书包，哭着跑了。姐姐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开始哭，哭得浑身都在抖。我妈站在旁边，还在说‘跟这种人来往有什么用，以后不许再跟她玩’。”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了把脸：“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姐姐唯一的朋友，也是她最后一个朋友。我妈总说，姐姐要跟更优秀的人来往，可那些‘优秀’的人，谁也没真心待过姐姐。”

“她还逼着姐姐学钢琴，学画画，学外语。姐姐的手本来是练武术的，骨节有点粗，弹钢琴的时候总被老师说，我妈就拿着尺子坐在旁边，弹错一个音就打一下手。”云汐的声音发颤，“有一次半夜，我起来上厕所，听见姐姐房间里有哭声，我扒着门缝往里看，她正对着镜子剪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薅，嘴里还念叨着‘我不想学了，我想出去玩’。”

“她抱着我的时候，身上总有股淡淡的墨水味。”云汐突然笑了，眼里闪着光，又很快暗了下去，“她说她想要自由。那时候我不懂，我以为自由就是能出去玩，能吃冰棍。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妈尖叫着冲进她房间，我才知道，自由原来还有别的意思。”

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姐姐在房间里自杀了，用的是我爸武馆里的刀。”

风突然变大了，吹得旁边的树叶“哗哗”响。沈青云伸手，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轻轻搭在云汐的肩上。她没拒绝，拢了拢衣服，外套上有淡淡的雪松味，大概是沈青云常用的洗衣液味道。

“我爸那时候身体就不好，有高血压，平时总吃着药。姐姐走的那天，他正在武馆教徒弟，听到消息就往家跑，跑到门口时突然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医生说是脑出血。”云汐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就剩我和我妈了。她那时候像疯了一样，在外面还是笑眯眯的，见了人就说‘我家小女儿也很乖’，可一到家里，就盯着我看，看得我发毛。”

“她把对姐姐的所有要求都压在我身上，比以前更严。我考试考了第二，她能把我的卷子撕了；我跟同学多说了几句话，她能查人家祖宗十八代。”她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后来她改嫁了，嫁给一个带孩子的男人。那男人对她挺好的，给她买金镯子，带她去旅游。她跟我说，她终于得到幸福了，让我别给她添麻烦。”

“在那个家里，她的继子能随便翻我的书包，她继女能抢我的衣服穿。有一次我跟她继子吵架，她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说我不懂事，说我想毁了她的幸福。”云汐笑了起来，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其实我早就不在乎了，真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我给沈青云上完药，把棉签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站起身，坐到云汐旁边。长椅很窄，我们的胳膊碰到一起，她的胳膊冰凉。“我懂你。”我说。

云汐愣了一下，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你懂什么？”

沈青云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疑惑，好像在说“你别乱说话”。

我没理他，看着云汐的眼睛：“我说的不是你以前的经历。”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眼角的泪痣，“是你妈改嫁的经历，你以前的经历那是你的痛苦，要说句你真正的感同身受，这世界上除了和你有相同经历以外，谁都不能这样说，所以我只能心疼你的过往”

“我妈也有新家庭了。”我扯了扯嘴角，感觉有点涩，“她再婚那天，我去了，穿着她给我买的新衬衫，跟她的新丈夫问好。宴席散了之后，她拉着我的手说‘以后你要好好的’，我知道，她是说，以后我们就各过各的了。”

我伸手，把云汐从长椅上拉起来，她的手很凉，我攥得紧了点。沈青云也站了起来，他的手臂垂在身侧，伤口好像不流血了。“所以我们过好我们自己的不就行了吗？”我看着云汐，也看着沈青云，天边的最后一点金色也沉下去了，路灯开始亮起来，暖黄色的光落在我们身上，“他们有新的家庭，我们有新的人生。”

云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一边哭一边笑，抬手就往我后背上拍：“去你的，你懂个屁啊！”

“嘶——”我疼得龇牙咧嘴，这一下是真用力了，后背像被火烧一样，“沈青云，你看她！”

沈青云没说话，只是伸手，把云汐手里的冰可乐捡起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云汐，嘴角好像往上弯了一下：“走吧，去别墅。”

云汐还在哭，但是手不拍了，她用袖子擦着眼泪，含糊不清地说：“下次……下次再打轻一点。”

“不可能再有下次了！”

我揉着后背，感觉又疼又暖。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三个影子并排走在人行道上，偶尔碰在一起，又分开。风里好像没那么热了，带着点晚上的凉意，吹得人心里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