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暖阁光洁的金砖地上烙下一片斜斜的格栅。空气里浮动着沉水香袅娜的余韵,混着暖烘烘的倦意。李承泽正闭目卧在悬垂于暖阁中央的秋千椅上。
这秋千椅形制奇特,并非寻常垂索,而是用打磨得温润光滑的湘妃竹做底框,铺着厚实的秋香色锦缎软垫,四角分别缀着一指宽的、不知名野兽皮的黑色绦带,将整个椅身悬吊在两根横贯暖阁穹顶的紫檀梁木上。那绦带绷得笔直,显出一种内里暗蕴的强劲力道,随着微不可查的气流轻轻晃荡时,也如同某种盘踞的猛兽舒展的筋络,沉稳而危险。
李承泽蜷在这特制的秋千椅中,一条腿屈起搭在铺着素缎的椅垫上,赤足悬在椅侧,另一条腿随意地垂落,纤瘦足踝下虚虚点着光鉴可鉴的金砖。他只穿着一身月白色极薄的绡丝常服,松松垮垮地罩着纤细骨相,衣襟微敞,露出一段锁骨深刻的细白颈子,微汗的额发黏在鬓角。日光勾勒着他慵懒阖目的眉眼,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两片浓密的阴影,唇色如同新开的桃花瓣,带着些微水润。他整个人被那秋千椅的轻晃熨帖得仿若抽了骨头的白玉猫,只喉咙间偶尔溢出一点极低的、满足的鼻息。这悬在半空中的方寸之地,是他在权力倾轧的夹缝里,给自己辟出的、短暂的、不沾尘土的浮岛。
沈千里就静立在秋千椅左侧半步开外的暗影里。十七岁的少年身量挺拔,劲悍之气已如鞘中寒锋,被一袭鸦青常服无声掩去锋芒,像一片随时可以吞噬光线的沉默浓荫。他的目光不曾须臾离开秋千椅上那片刺目的白光和光中的人影。看着那只赤裸的足踝无意识地晃动,纤细的足弓绷出流畅冷白的弧线,足趾随着主人呼吸的节奏时不时极其轻微地蜷一下,透着一种全然放松的柔软。他的眼瞳深黑,沉凝如万年封冻的深湖,却又有某些无法完全压制的、细碎的光点,如同冰层深处蛰伏的星火,在这赤裸的柔软里悄然攒动。
“殿下,谢统领回话。”门外侍卫的低禀打破了沉水香浸染的静谧。
李承泽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并未睁开:“进。”
谢必安的身影如同一道无声的劲风滑入暖阁,停在光影交界处,垂首行礼,目光恭敬地落在秋千椅前的地面上,不敢越雷池半分:“殿下,鸿宾楼那边……落幕了。”
“嗯?”李承泽喉间发出一个慵懒的单音节,算作回应。
“范公子确有急智。”谢必安的声音干练简短,“郭保坤手下人要动范思辙的腿,范公子及时出手拦下。贺宗纬自视甚高,言语相激,反倒被范公子随口几句说得哑口无言,灰头土脸。连那郭保坤贬损‘红楼’是下等玩意儿……也被范公子当众反诘,言辞如刀,字字珠玑,倒显得郭保坤像个不识金镶玉的蠢物了。”谢必安说到这里,冷峭的嘴角竟也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赏,“世子顺势邀他去王府诗会了。”
秋千椅的轻晃几乎停滞了一瞬。
日光里,李承泽搭在额际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被汗水浸得微湿的鬓发软软黏在指尖。他依旧闭着眼,唇角却弯起一道极其清浅的弧度,那弧度极薄,带着点欣赏玩味的兴味,又掺着一丝早已料定的从容。
“这范闲……”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点午睡初醒时的沙哑黏腻,像丝绒裹着暖玉,落入满室光影,“倒是有趣。”
话音落下的刹那,侍立在暗影里的沈千里,身体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冰线贯穿,从脊椎骨缝一路冻结至指端。他的眼睫骤然压低,覆盖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像两扇沉重的寒铁闸门轰然落下,将深潭底搅动的暗涌彻底封死。只余下眼尾下垂的弧线,绷出两道近乎冷酷的直线。他垂在身侧笼在袖中的手,指节在某个刹那收紧,发出几声极其细微、细到只有他自己骨骼才能感知的、令人牙酸的微响。随即便彻底松开,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僵直只是光影交替产生的错觉。
暖阁内重新被沉水香覆盖的寂静只持续了一息。
李承泽刚说完那句话,悬空的秋千椅前,便多了一盏剔透的青玉小碗。碗中盛着几颗刚从冰鉴中取出的葡萄,饱满圆润如紫晶玉石,表面凝着细小的水珠,丝丝沁着凉气。一只手正拈起一颗,冰凉的指腹裹着那葡萄,悬停在李承泽那张微微张开、等待入口的唇瓣上方。
是沈千里。不知何时,他已悄无声息地踏前了半步,站在了那束斜射入的光锥边缘,挡住了部分落向秋千椅的暖金光线。他的动作迅疾无声,目光落在李承泽带着惺忪睡意的唇上,平静无波地等待着。
李承泽仿佛沉浸在自己方才对范闲的评价里,对此毫无所察。他顺从地张开嘴,叼走了递到唇边的葡萄。冰凉的果肉在温软的口腔中爆开甜浆,他满足地微眯着眼,喉头滚动了一下。沈千里冰凉的指尖在收回时,状似无意地碰触到他温热柔软的唇瓣边缘,极快,极轻,如同拂过一片带着体温的花瓣。
“千里?”李承泽咽下葡萄,终于掀开了眼帘。日光刺入眼中,让他微微蹙眉,那目光带着点刚从梦中被唤醒的模糊水汽,对上身前半步之遥、投下一片阴影笼罩着他的少年。
沈千里的脸正好逆着光,轮廓沉在深重的阴影里,看不清眉眼细节,只有一张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条在明暗间绷紧。
“嗯?”李承泽又含糊地问了一声,似乎不解他为何杵在这里挡光。
阴影里沉默了一息,随即响起少年极低、又极平稳的声音,像是冰片滑过琉璃桌面:
“哦?哥对他感兴趣?”
语调一丝不乱,字音清晰,挑不出半分毛病。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带着点探究和顺从的意味。
暖阁内静极了。沉水香的烟篆徐徐上升,在光柱中变幻莫测。谢必安无声地伫立在原地,低垂的视线落在金砖地上自己模糊的影子上,如同钉死在地面的长剑。李承泽的目光停留在沈千里那半隐在暗处的脸上,似乎在审视着那逆光阴影下难以分辨的表情。
片刻,李承泽唇角那抹慵懒的弧度又加深了些许,透出一种洞悉的了然,却又带着全然不在意的纵容。他没去深究沈千里平静语调下那若有似无的古怪,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深思。
“是个值得看看的棋子罢了。”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丝被葡萄冰过的清润,随即眼睫一垂,又要合上,重新寻回那被搅乱的半梦半醒,“那诗会……让宏成仔细些……”
话未尽,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并非侍卫,是管家陈荣那圆胖脸上常见的谨慎神色:
“殿下,靖王府那边派人来回话,诗会的单子,还有……”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几分,“公主府……刚刚有密信转圜送达,是长公主亲笔。”
长公主——李云睿。
这三个字如同一剂冰水,瞬间浇灭了李承泽眼中残存的那丝倦怠暖意。他眼底那点刚被葡萄沁润的水光刹那间冻结成冰,寒芒在瞳孔深处一闪而逝。
沈千里在听到“长公主”三字的刹那,一直低垂微敛的眼皮终于动了。他极快、极轻地掀起眼皮,目光寒潭掠影般扫过李承泽瞬间冷硬下去的下颌线,也扫过了管家手中捧着的那只颜色素雅却隐含暗流的火漆信封,随即又垂落下去,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然而就在他目光回落的同时,手边紫檀小几上那只半满的、装着冰镇葡萄汁的青玉盏,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错觉般的——“咔”。
并非碎裂,更像是某种内里冻结的冰晶骤然承受重压所发出的细弱呻吟。
无人察觉。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空气凝滞的声音。沈千里依旧低眉垂目侍立一侧,仿佛方才的细微异响只是冰盏遇冷收缩的自然声响。日光依旧懒懒铺展,沉水香无声弥漫。
李承泽的目光落在管家手中的信封上,那点桃花瓣似的唇色彻底褪去血色,抿成一道冰冷的刻痕,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一丝翻涌的厌憎。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从鼻息间极轻地哼出一缕气音,冰冷地像寒潭深处的幽寂暗流:
“又写了些什么搅风弄雨的废话?太子这次……想必又是如获至宝?”
他伸出苍白细瘦的指骨,如同拈一贴浸着绝命之毒的秽物,隔着衣袖将那信笺捻了过来。指尖触到信封硬边的刹那,眼底厌烦如墨汁入水般晕开,浓稠得化不开。那手指带着一种极度的不耐烦,指节绷直,仿佛随时要将这肮脏之物掸落在地,碾碎于脚下的金砖尘埃里。
管家陈荣与谢必安的头垂得更低了,寒蝉噤声般凝固在各自的位置上。
无人留意。立于一侧的沈千里在听到“太子”二字的瞬间,眼睫垂落的阴影更深邃了几分,他那双笼在宽袖下的手极轻微地交握在身前,指腹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骨节上,极其缓慢、又极其用力地搓碾而过。光滑冰凉的指腹下,那微凸的掌骨被反复按压的凹陷处,如同即将被磨穿的无形烙印,无声地传递着比那冰盏碎裂更深沉的死寂寒意。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深潭之底,暗蛰如毒蛇盘踞。
暖阁里弥漫着沉水香近乎凝固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