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的空气像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闷，压得人喘不过气。黑白照片里的男人笑得温和，可这笑容看在张岚眼里，比哭还让人恶心。三十年了，她守着这个男人，守着这个家，从青涩少女熬成半老徐娘，最后就落得个在他灵堂上，还要对着另一个女人照片的下场。
哀乐在不大的堂屋里打着转，混着香烛的味道，呛得张岚嗓子发紧。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袖口磨得发亮，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像个精致却没灵魂的木偶。来吊唁的人一波接一波，对着她点头握手，说着"节哀顺变"的客套话。张岚耳朵里嗡嗡响，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摆在角落那张格格不入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笑得一脸温柔，眉眼弯弯，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王艳，这个名字像根毒刺，扎了张岚半辈子。她怎么也没想到，李明死了，他那宝贝儿女竟然敢把王艳的照片摆到灵堂上，还是正对着他家老祖宗的牌位！
"妈，您怎么站这儿发呆啊？"女儿李娟的声音尖溜溜的，打断了张岚的思绪。她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连衣裙，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刚没了爹的样子。
张岚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照片。
李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立刻露出不乐意的表情："妈，您又怎么了？王阿姨是我爸的恩人，摆张照片怎么了？要不是她，我爸当初能有那么好的发展机会吗？"
"恩人？"张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又哑又涩，"在你爸的灵堂上摆着别的女人的照片，你管这叫恩人？"
"妈！您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李娟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引来了周围人的目光，"王阿姨当年可是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我爸了！她自己放弃了前程，才让我爸有今天的！我爸说了，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也是最对不起王阿姨的地方！"
"上大学的机会？"张岚的心猛地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狠狠砸了一下，嗡嗡作响。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尘封多年的记忆。
1988年的夏天，也是这样热得人喘不过气。她天天盼着邮递员的身影，盼着那封能改变她一生的录取通知书。可等啊等，等到的只有一张薄薄的"未录取"通知单。她躲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感觉天塌了一样。那时候，李明就坐在她床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说没关系，考不上就考不上，他会对她好一辈子。
后来，她信了。她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而李明，靠着张家的关系进了城里的工厂，一步步往上爬，成了别人口中的"李厂长"。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是命运捉弄人，所以才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
可现在，李娟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浑浑噩噩的三十年。
"你说什么？"张岚的声音抖得厉害，她死死盯着李娟，"你再说一遍，什么叫她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你爸了？"
"本来就是嘛！"李娟被她吓了一跳，但还是嘴硬地说道，"我爸说的，当年王阿姨和他都考上了大学，可是家里只能供一个人去。王阿姨为了我爸，主动放弃了，把名额让给了他！"
"名额让给他？"张岚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想起来了，当年她报的那所大学，和李明是同一所。她的成绩比李明好得多，老师都说她肯定能考上。可最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却是李明。那时候李明还安慰她，说可能是学校搞错了，或者是名额太紧张。
现在想来，哪里是什么搞错了，哪里是什么名额紧张！
"那我的通知书呢？"张岚抓住李娟的胳膊，手劲大得吓人，"我当年也报考了那所大学！我的录取通知书呢？
李娟被她捏得生疼，使劲挣扎着："妈！您疯了！您抓疼我了！什么您的通知书啊？您不是没考上吗？"
"没考上？"张岚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声凄厉得像哭，"是啊，我没考上。所以你爸就心安理得地拿着本该属于我的通知书，去上了大学，去城里找了你的王阿姨，是吗？"
"妈，您别胡说八道！"这时候，儿子李浩也走了过来，皱着眉头拉开张岚的手，把李娟护在身后，"爸都走了，您就不能让他安生点吗？王阿姨是好人，她陪爸吃了多少苦您知道吗？爸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其次才是您！"
"其次才是我？"张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看着眼前这两个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他们的脸上满是对父亲的维护，对王艳的同情，唯独没有对她这个母亲的一丝一毫的理解和心疼。
"所以，"张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可胸口的疼却越来越厉害，"你爸用我的大学通知书，换来了他的前途，然后心安理得地娶了我，用他所谓的'补偿'，把我困在这个家里三十年。这三十年，我就像个笑话，守着一个偷了我人生的贼，还以为自己过得有多幸福？"
"妈！"李浩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爸给了您锦衣玉食的生活，让您什么都不用做，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多少人羡慕您呢！"
锦衣玉食？张岚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再看看儿子身上笔挺的西装，女儿脚上锃亮的皮鞋，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这些年，李明确实没亏待过她物质上的需求，可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她想要的是走进大学校园，想要的是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人生，而不是被困在这个名为"家"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消磨时光。
"我不满意..."张岚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耳边是嗡嗡的响声，还有李娟和李浩不耐烦的抱怨声。她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了，喘不过气来。
猛地，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噗——"
一口鲜血喷洒在身前的白布上，像一朵妖艳的罂粟花，瞬间绽放。
"妈！"
"妈您怎么了？！"
儿女惊慌失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张岚已经听不清了。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也好，就这样结束吧。这窝囊的一生，这被偷走的三十年，终于可以结束了。
热。
像是被扔进了蒸笼里，浑身的汗毛孔都在叫嚣着。张岚皱着眉头，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晃得她眼睛生疼。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却在看到自己手的那一刻，猛地愣住了。
这不是她的手！
虽然因为常年干活，指关节有些粗大，手心也有薄薄的茧子，但皮肤是光滑的，紧致的，看不到一点皱纹和老年斑。这分明是一双年轻的手！
张岚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猛地坐起身，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领口还有一颗扣子松了线。手腕细细的，胳膊上没有松松垮垮的赘肉。她掀开身上的薄被，看到自己穿着一条蓝色的卡其布裤子，裤脚还卷着两道边。
这不是她的衣服！更不是她五十多岁的身体！
张岚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整个房间。
狭小的空间，斑驳的墙壁上贴着几张已经泛黄的报纸，上面的日期赫然是——1988年8月15日。一张掉漆的木桌上，放着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旁边还有一本翻开的高中课本。墙角立着一个老旧的木箱，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皮暖壶。
这...这是她结婚前住的房间！是她娘家的老屋子！
张岚的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她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的皮肤，紧致的轮廓，没有眼袋，没有皱纹。她猛地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跑到桌前，拿起桌上那个摔得掉了一块漆的小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
十八岁的模样，眉眼弯弯，眼神清澈，只是因为刚睡醒，还有些迷茫。虽然穿着朴素，但难掩年轻的朝气和清秀的五官。
这是十八岁的她！是1988年的张岚！
她...她重生了？
张岚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激动，是狂喜，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1988年！回到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那个夏天！
"通知书..."张岚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她小心翼翼地展开，鲜红的"录取通知书"五个大字映入眼帘，烫得她眼睛生疼。录取学校那一栏，清晰地印着她梦寐以求的大学名字！
真的是它！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前世，就是因为这张通知书，她的人生彻底被改变。她恨了三十年，怨了三十年，到死都没能释怀。现在，这张通知书竟然真真切切地握在她的手里！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张岚把通知书紧紧贴在胸口，滚烫的泪水浸湿了纸页。三十年的委屈、不甘、愤怒，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口。她哭了很久，直到哭累了，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重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紧紧攥住。这一次，谁也别想再抢走它！谁也别想再偷走她的人生！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的年轻男孩探进头来，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
"岚岚，醒啦？"他端着一个粗瓷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快喝点红糖水补补，昨天中暑了都吓着我了。"
看到这张脸，张岚的身体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李明！
十八岁的李明！
他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纯真，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领口系着一颗扣子，显得格外精神。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讨好和温柔。
就是这副模样，骗了她整整三十年！
前世，她就是被这副纯真无害的面孔迷惑了，相信了他的鬼话，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甘愿洗手作羹汤，围着他和这个家转。现在想来，那时候的他，心里恐怕早就打着如意算盘了吧！
李明把碗递到张岚面前，笑着说："发什么呆呢？快喝吧，红糖刚买的，可甜了。"
张岚没有接碗，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厌恶和冰冷几乎要溢出来。
李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岚岚，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张岚还是没有说话。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李明，仿佛要把他这副虚伪的面孔刻进骨子里。前世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他拿到通知书时的喜悦，安慰她时的假惺惺，婚后和王艳的藕断丝连，儿女出生后他越来越冷淡的态度，还有灵堂上儿女那番诛心的话...
一股怒火从心底熊熊燃起，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李明被张岚的眼神看得越来越心虚，他把碗往张岚面前又递了递，声音放得更温柔了："岚岚，是不是还在想录取通知书的事？别担心，考不上就考不上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来了！张岚在心里冷笑一声。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说辞！
李明见张岚还是不说话，索性把碗放在桌上，自己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想去拉张岚的手："岚岚，跟你商量个事。你看，我们婚期都定了，下个月就要办事了。就算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也没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过日子。"
他的手刚碰到张岚的胳膊，张岚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眼神里的冰冷让李明的动作顿在了半空。
李明愣了一下，有些委屈地说："岚岚，你怎么了嘛？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我已经托人给你在镇上供销社找了个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多好。等我们结了婚，安安稳稳过日子，我一定对你好，一辈子都对你好。"
一辈子都对我好？张岚差点又笑出声来。多么廉价又虚伪的承诺！他所谓的"好"，就是偷了她的大学通知书，把她困在身边，用物质来弥补她失去的人生吗？还要让她对着他和情人的照片，听着儿女为他们歌功颂德？
做梦！
张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腾的怒火。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她需要冷静，需要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路。
她抬起头，直视着李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李明，我的大学通知书到了。"
李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掩饰过去："岚岚，你别开玩笑了，通知书不是早就..."
"它到了。"张岚打断他的话，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张录取通知书，在他面前晃了晃，鲜红的封面刺痛了李明的眼睛，"昨天下午邮递员送来的，我已经收到了。"
李明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那张通知书："岚岚，就算通知书到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
"那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张岚冷冷地打断他，"李明，我辛辛苦苦读书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考上大学，走出这个小镇。现在我考上了，你凭什么让我放弃？"
"我不是让你放弃，我是为了你好啊！"李明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在家带孩子做饭。供销社的工作多好啊，多少人抢都抢不到呢！"
"好不好是我说了算，不是你。"张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明，眼神里的坚定让李明感到一阵陌生和不安，"我的大学，我自己上。谁也别想替我做决定，谁也别想再偷走我的未来！"
李明彻底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锐利、态度坚决的张岚，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这和他印象中那个温柔听话、对他言听计从的张岚完全不一样！
"岚岚，你..."
"还有，"张岚打断他的话，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我们的婚事，我看也该好好考虑考虑了。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
李明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张岚："岚岚，你...你说什么？"
张岚没有再理他，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午后的阳光洒进来，带着夏末特有的温热气息。外面传来了邻居们的说笑声，还有远处田埂上传来的蝉鸣。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张岚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自由空气。她攥紧了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前世的债，她要一笔一笔地讨回来。属于她的人生，她要亲手夺回来！
这一世，她张岚，只为自己而活！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