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共饮鸩酒”般的意外后,囚笼内的寂静,沉淀下了一种新的重量。
减半的“供养”恢复了,那缕毁灭道痕之力再度稳定注入,冰冷死寂,仿佛之前那场险些崩毁一切的灼热异变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改变了。
王默能清晰地感觉到,阴影中投来的目光,变得不同了。那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审视与计算,更添了一层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探究。他依旧在观察她的成长,观察心莲的光华,观察芸娘的状态,但他观察的“焦点”,似乎更多地落在了她承受力量的过程本身,落在她细微的表情、难以完全抑制的身体反应上。
像是在反复审视一件瓷器上几乎看不见的冰裂纹,试图判断它究竟会在下一次灼烧中崩碎,还是能奇迹般地维持原状。
王默变得更加警惕,也将自己包裹得更加严密。她不敢再有任何冒险的窥探,将所有心神用于消化每日的“供养”,并将修炼所得,更精妙地分配于维持伪装与滋养母亲。
同时,她对烬墟状态的“观察”,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无需刻意窥探,她也能感受到,阴影中传来的气息,比以往更加不稳定。那是一种深藏的、仿佛被强行镇压下去的紊乱。有时,那气息会骤然变得极其微弱,仿佛即将熄灭的灰烬;有时,又会不受控制地流泻出一丝令人心悸的、混乱而暴烈的波动,旋即又被更强大的意志死死压下。
他像是在独自对抗着一场无声的、却更加凶猛的风暴。
王默心中那份复杂的情绪愈发浓重。她依旧惧怕他,但恐惧之中,掺杂了越来越多清晰的认知:这个掌控她生死的存在,自身也正站在崩溃的边缘,苦苦支撑。
她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她每日吸收的这缕“养分”,是否也是他需要极力控制的、体内更庞大灾难的一部分“泄洪口”?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日子在一种极度压抑而又诡异的平衡中流逝。
王默的心莲愈发莹润,其核心那点光芒,已如星辰般璀璨稳固。母亲的生机也在混元之气的持续滋养下,顽强地扎下根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如同风中残烛,而是像石缝间的小草,拥有了挣扎求存的韧性。
这一切“成果”,都清晰地落在烬墟眼中。
他没有表示赞许,也没有再提出任何质疑或试探。只是沉默地给予“供养”,沉默地观察。
直到这一日。
王默刚刚完成今日的修炼,正准备如常“昏睡”以收敛气息时——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宇宙深渊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
王默神魂剧震,骇然望去。
只见墙角那片阴影,此刻正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不再是虚影的波动,而是构成他存在的本源力量,似乎正陷入一场可怕的失控!
暗金色的光芒明灭狂闪,时而耀眼如濒死的超新星,时而黯淡如永恒的虚无。无数混乱、破碎、充满痛苦与毁灭意味的法则碎片,如同失控的刀锋,从那片阴影中四溢迸射,将整个房间的空间都切割得扭曲不定!
一种难以形容的、超越了一切生灵理解极限的大恐怖、大痛苦的气息,弥漫开来!
烬墟的虚影在那沸腾的阴影中扭曲、变形,仿佛正在被无形的巨力撕扯、湮灭!他甚至无法维持基本的形态!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能撕裂灵魂的痛苦低吼,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的哀鸣,沉沉地从那片混乱的中心传来!
那是王默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他所承受的“道劫”!
那不是受伤,不是生病,那是法则层面的崩解!是存在的根基正在被一寸寸碾碎成虚无的、最极致的酷刑!
王默僵在原地,面色惨白,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忘记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要立刻逃离。但另一种更强大的情绪,却钉住了她的脚步——
是共情?是震撼?还是……不忍?
她不知道。
她只看到,在那片代表绝对力量与冷酷的阴影崩潰之时,显露出的,是一个正在承受永恒炼狱之苦的、孤独而痛苦的灵魂。
就在那沸腾的阴影即将彻底失控,那恐怖的气息即将冲破某种界限,或许会将这狭小空间内的一切都彻底湮灭之时——
一切,又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如同奔流的洪水瞬间被绝对零度冻结。
所有的混乱、光芒、碎片、嘶吼,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阴影重归沉寂,甚至比以往更加死寂,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般的景象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令人神魂战栗的恐怖余威,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烬墟的虚影重新凝聚,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不同,甚至更加冰冷,更加……空洞。
仿佛刚才那场爆发,耗尽了他所有的生气。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下来。
王默的心脏仍在疯狂跳动,手脚冰凉。她不敢动,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思考。
许久,许久。
那冰冷的意识之音终于再次响起,语调平缓得可怕,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仿佛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虚无:
“刚才……你看到了什么?”
王默猛地一颤,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
她看到了他最不堪、最脆弱、最痛苦的本质。
这个问题,是一个比任何力量测试都更加致命的陷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恐惧与震颤,用尽全部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后怕,低声回答:
“……好像……地震了……?默默……好怕……”
她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被莫名天地异象惊吓到的普通孩子。
阴影中,又是一段长得令人绝望的沉默。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轻得几乎如同叹息:
“嗯。”
“无事。”
“……睡吧。”
话音落下,阴影彻底沉寂下去,再无任何声息。
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蜷缩起来,将滚烫的脸颊埋入冰冷的臂弯。
她骗过他了吗?
或许吧。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便再也无法当作没看见。
她与他之间,那根由痛苦交织而成的纽带,在今夜,被淬炼得无比清晰而坚固。
她依旧守望在深渊之旁。
但今夜之后,她守望的,似乎不仅仅是逃离的希望。
还有那深渊之下,燃烧着的、孤独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