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峥年的住处离苏府所在的巷子不过半盏茶路程，是一栋带小院的两层小楼。推开朱漆斑驳的木门，院里的石榴树被雨水浇得沉甸甸的，几片暗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倒添了几分生机。
“张妈，找身干净衣裳来。”陆峥年脱下沾了雨的军外套，随手挂在门后的挂钩上，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衫。他转身时，见苏曼卿还站在门内，脚边的水渍洇湿了半块地砖，那身洗得发白的旗袍紧贴着身子，勾勒出单薄的轮廓，倒像株被雨打蔫了的玉兰。
“进来吧，雨大。”他声音稍缓，指了指客厅的藤椅，“先暖暖身子。”
苏曼卿轻声应了，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步子轻得像猫。客厅陈设极简，一张梨花木八仙桌，四把藤椅，墙上挂着幅泛黄的《军校操练图》，角落里的铜炉正烧着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混着淡淡的墨香，竟有种奇异的安稳感。
她刚坐下，一个系着蓝布围裙的妇人就端来杯姜汤，粗瓷碗边缘有些磕碰：“姑娘快喝点，别冻着了。”是陆峥年口中的张妈，眼神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疼惜。
苏曼卿双手捧着碗，指尖触到滚烫的瓷面，才觉出浑身的冷意。她小口抿着姜汤，目光不经意扫过桌角——那里压着本翻开的《国文讲义》，封面上的字迹苍劲，竟与原身记忆里父亲的笔迹有三分相似。
“这是……”她轻声开口，指尖微微点向书页。
陆峥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苏先生当年的讲义，学长们传下来的。”他顿了顿，“我入校时苏先生已过世，但常听人说，他讲《岳阳楼记》时，总说‘先天下之忧而忧’该刻在骨头里。”
苏曼卿握着碗的手指紧了紧，眼眶倏地红了。不是刻意作态，是原身残留的情绪涌了上来——那是她爹最爱的句子，每次教她念书，总要拍着桌子重复三遍。
“我爹……”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总说，我辈读书人，纵不能上阵杀敌，也得守好骨子里的气。” 她抬眼看向陆峥年，眸子里水光潋滟，“所以那批古籍，绝不能落进日本人手里。”
话音刚落，张妈拿着身衣裳进来了：“姑娘，试试这个。”是件月白色的杭绸旗袍，袖口绣着几枝兰草，针脚细密，看着有些年头了。“这是先生妹妹的衣裳，她走得早，衣裳都还新着呢。”
苏曼卿接过衣裳，指尖抚过冰凉的绣线，忽然轻声道：“这兰草绣得真好，像我娘绣的。”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我娘也爱用栀子花香皂，刚才进门时闻着院里的味，倒像回了家。”
陆峥年握着茶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他妹妹生前最爱的就是栀子花，这衣裳是她十五岁生辰时，他娘亲手绣的。眼前这姑娘，明明是初见，却句句都戳在他心里软处。
“秦楚楚为何要抢古籍？”他换了话题，语气沉了些。
苏曼卿捧着碗，指尖在碗沿画着圈，像是在斟酌措辞：“前几日夜里，我看见她在后院槐树下见一个穿和服的男人。那男人给了她个锦盒，她回来时没留神，盒盖开了道缝——我瞥见里面的纸，和爹留下的江防残卷一模一样。”
她话说得轻，却像块石头砸进陆峥年心里。江防图是军事机密，若真被日军拿到……
“你为何不早说？”他追问。
苏曼卿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怕……她背后有人。而且，管家说我若敢声张，就把我赶出苏家。” 她抬起头，眼里满是恳求，“先生，这事您别说是我说的，我……”
“陆先生！”院外突然传来秦楚楚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娇柔，“表姐在这儿吗？我来给她赔罪！”
苏曼卿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往陆峥年身后躲。她本就穿着宽大的月白旗袍，此刻缩着肩，倒像只受惊的小兽，露出的半截手腕上，还留着被家丁推搡时的红痕。
陆峥年看在眼里，眉头皱得更紧。他对张妈使了个眼色，沉声道：“让她进来。”
秦楚楚提着个食盒走进来，脸上堆着笑，目光却在苏曼卿身上转了一圈，见她换了衣裳，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嫉恨，又立刻掩了下去：“表姐，早上是我不好，误会你了。” 她打开食盒，里面是几碟精致的糕点，“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苏曼卿没接，只是怯生生地看着陆峥年，像是拿不定主意。
“不必了。”陆峥年开口，声音没什么温度，“刚才派去苏府的人回话，说在后院假山石下找到了几本古籍，上面还沾着你的发簪。”
秦楚楚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不可能！那是……”
“是什么？”苏曼卿突然抬头，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锐利，“是你藏进去的时候，不小心掉的吗，楚楚？”
她没提穿和服的男人，也没说江防图，只这一句，就足够让陆峥年心里的天平彻底倾斜。
秦楚楚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陆峥年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心里已有了定论。他对卫兵道：“送秦小姐回去，好好‘照看’，别让她再到处跑。” 这“照看”二字，说得意味深长。
秦楚楚被带走时，怨毒的目光狠狠剜了苏曼卿一眼。
苏曼卿看着她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转身对陆峥年屈膝：“多谢先生。”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湿漉漉的发梢上，泛着细碎的光。
陆峥年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姑娘不像表面看着那么柔弱。那双眼眸里藏着的东西，像深潭里的水，看着清浅，实则深不见底。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已经凉透的茶：“你暂且在这儿住下，等查清了再说。”
苏曼卿应了声“是”，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
第二步，成了。
她知道，秦楚楚不会善罢甘休。但没关系，好戏才刚刚开始。而这位陆先生……她望向窗外的雨帘，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这条“鱼”，得慢慢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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