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诗音

“顾！汉！林！你又迟到！能不能学！不能学就别学，白瞎你妈爸花那么多钱！”今天的石老师和昨天的一样，依然对着迟到的我恼怒着。我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拖着缓慢的步伐来到座位，缓缓坐下，仿佛外界喧嚣与我无关。

“上啊！上啊！”，“等等有人有人！”“救救我！救救我！”……寝室在打三战。

“宝宝宝宝～我宣你～亲亲＾3＾～”“哎呀你不要这样子啦我不好意思的”“宝宝宝宝宝宝你好漂亮”下铺凌晨三点还在你侬我侬。

“刷刷刷”那个基础很差的人还在重复着昨日的错误，反复练习。

昨晚的色彩课上，我画了一张好画。保安的手电筒光扫过来时，我还在调色，水桶里的颜料像一片混沌的星空。

“快一点，再不快点寝室要锁门了。”

我低头，看着未倒掉的颜料，突然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我脱光了衣服，躺在两米的床上，手脚蜷缩在被子里——毕竟我只有一米六。我紧闭着双眼，干裂的嘴唇抿得更紧。或许，我已经睡着了。或许，我只是假装自己睡着了。

“砰砰砰”，“嗯～宝宝”余音未绝，这……大抵是一场梦。

“Gogogo，出发喽！好了我们把作业拿出去看一下。” 石老师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刺进耳朵。

我拿起我的画，跟在人群最后，脚步却比所有人都快。走到摆画的地方，我没有急着放下。我看着那些“强者”们争先恐后地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像一场无声的竞赛。而我，只是等待。等到最后，才把我的画放在最边缘的位置—— 像一粒浮尘，轻轻落下，无人察觉。

石老师把手里的伸缩教鞭拉到最长，来回踱步，在一列一列的速写作业里仔细审视。

“这是谁的？脸怎么这么丑？这比例错了，还有这里，这么糊！没事多练练好吗？”

“我的，老师。”一个人挤开我，走到石老师面前。

“你下次再这样画，不认真我打你手诶。”

“下次一定。”那个人嬉笑着说。

我站在他后面，手藏在背后，手心里攥着夏日的雨。

“哇！这是谁画的，妈呀！画的也太好了吧！”

石老师的声音突然拔高，像一根针扎进我的耳朵。

“老师老师，是我的。”

一个女生从我身旁掠过，发梢扫过我的肩膀，留下一缕奢华的洗发水味。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画——

它依然躺在最后一排，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

沉默着，画评完了。

回到座位上，头顶的电风扇打着转，水桶里漂上去的气味被冷风打回，刚硬的地又把它赶到了我的鼻腔。

我看着水桶，水桶里插着凌乱的笔，搅动着错乱的星空，旋转着像梵高的画作。

我直起身子来，怔了怔，随后又弯起身子，提着水桶，准备重置一个白日，笨拙的我却还是掉了几只笔，笔上残余的重色颜料掉在铺着白色瓷砖的地上，像是捅了几个窟窿，我又弯起身子放下水桶，接着弯腰弯腰弯腰，捡起一只一只又一只的水彩笔，完事之后终于把昨夜的颜料水给付诸东流，奔向它的归宿——下水道。

空荡荡的水桶里装着干净的笔，我走到了座位上准备坐下。

“顾汉林！你又干嘛去了？知不知道上课了？谁让你在速写课去倒水桶的？早干嘛去了？”我提着水桶还没来得及坐下。

我怔了很久呆呆的，她也一直看着我，嘴里念叨着，突然之间，她不说话了，所有的一切安静的可怕，教室里只有风扇吱吱呀呀的作响。

她瞪着的眼有了变化，渐渐的原本凶戾的眼睛，开始浮现了恐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但课还得上，我又坐下拿去速写本，刷刷刷，画着不上不下平庸的画。

又是一个疲惫的上午，疲惫的中午依然会延续，我干完了活，走到了卫生间，洗了洗脸上的黑炭，尽管再怎么洗也不会把我暗沉的肌肤洗白净，但我还是把清凉的水一把一把的往脸上送，直到把眼睛洗红了，我腌面擦去脸上的水，抬头望着眼前的单面镜。忽然间！我发现我的眼睛……凶残的可怕，浓黑的眉毛和沉重的黑眼袋夹着一双布满血丝瞳孔却亮的闪光的眼睛。这样的一双眼睛，不是往日的无所谓就这样，而是情露于色的杀意。

“我……”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直到有人从厕所出来，我才慌忙的撤离这一面单向镜。

教室没有墙壁，只有一根一根的承压柱，把自由隔开的是透明的玻璃，玻璃墙上挂着历代强者门的画作。

我走在过道上，每一扇玻璃上都映射着我的模样，教室里的人眼睛看向我，却没有注视我，他们看着电视机里老师坐着示范。

我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我的影子被生活在玻璃里的倒影冲的粉碎。一步一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依然呆呆的站立着，就像每次必须的仪式，审视着自己的领土，守护自己心爱的臣民不受欺负。我看着自己完好的双手，耳机里播放着英雄主义，画笔躺在抽屉里的剑匣。我握着手中的画笔，沉了沉心中的气，在画板上写下——

我不会死去，因为我还活着，我的手还能提剑，我将发起党吉诃德式的冲锋。

柳炭条在我手中飞舞，打出了一套漂亮的剑法，橡皮在纸上精确落点，让灰暗的世界投进了光亮，时间是我的白驹，我将乘着它，征服所有一切。亲爱的请温柔的幻想你的未来，不要害怕悲伤的现在。

今夜，我又画了一副好画，我自己的画，也写了一首好诗，我自己的诗

“顾汉林，好好画，加油”今天，我没有迟到。

“嗯”我回应着

联考前一个月老师问

“你们毕业后想做什么呀？”

有人说想离家远点，有人说想出去闯。我说我想当一位老师，当一个好老师。

老师笑了笑没说话。

毕业哪天，同学们都来拍毕业照，我依然站在了边缘，石老师站在前面，用扫视速写作业一样的眼神扫视着我们，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她走了过来，她说“干嘛老站边上靠中间点”

我说“习惯了”突然耳边想起来歌，那是音乐生在合奏，我们听着笑着，笑说着别离。终于一个一个陆陆续续的与学校的大门做着永远的分别。我回了回头，仿佛看见，石老师的背影里藏着一首死别，欢快的曲调里藏着最悲伤的分别。

年少所乘白驹已踏过十五载春秋，石老师已经老去，我如今站在了这里，这里坐下的都是我的学生。我时不时总去角落里逛逛，总要碎碎念叨几句，碰见迟到的，我总是会故意提高音调大声喊“吴凡！你又迟到！”有时看见榆木脑袋瓜们终于有了进步时，我总会笑的比看见历来优秀的人的画作更真实。

窗外下着夏日的雨，我打着一把白色的伞，手里攥着今天的教学计划。密密麻麻写着我该如何教好这几个榆木脑袋。窗外的夏日雨丝斜斜织着，我撑起一把素白的伞，伞骨撑起一片小小的晴空。掌心攥着的教学计划，纸页边缘已被指尖的温度焐得微卷，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是我对着名单琢磨了半宿的心思——哪个孩子线条总画不直，得从握笔姿势一点点掰；哪个孩子总躲在角落不敢下笔，明天得故意把示范画错两处，引他来指认；还有那个总迟到的吴凡，罚他擦画板时，得顺便聊聊他昨晚是不是又在偷偷画漫画……

雨珠敲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应和着纸上那些未说出口的期待。当年手心里攥着的那场雨，带着青涩的愤懑；如今这伞下的雨，却浸着温润的笃定。那些曾让我辗转的困惑、隐忍的渴望，终究都化作了笔下这些具体的、琐碎的、却沉甸甸的计划——原来“教好他们”这三个字，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要在每一笔批注、每一次等待、每一个被看见的瞬间里，慢慢长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