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停了三秒,最终还是按下了确认键。邮箱里那封来自“蜃楼大厦物业管理有限公司”的录用通知,字体是标准的宋体五号,排版规整得像块切割完美的冰块,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今年二十七岁,在求职市场上已经漂流了三个月。上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濒临破产的广告公司做文案,每天对着电脑屏幕编造“买即送永生”这类连自己都不信的谎言。辞职那天,老板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要有梦想”,转身就把公司唯一的绿植搬回了家。
蜃楼大厦的名字他早有耳闻。那栋玻璃幕墙的建筑孤零零地杵在城市边缘,像块被遗忘的巨型乐高。据说楼里入驻的公司都是些名字拗口的外企,每天进进出出的人穿着统一的深灰色西装,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走路时鞋底擦过地面的声音都整齐划一。
面试那天的情景至今还在林墨脑海里打转。HR是个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的女人,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声音却清晰地钻进耳朵:“我们的工作时间是朝九晚五,周末双休,不过——”她顿了顿,办公室里老式挂钟的滴答声突然变得格外响亮,“偶尔需要加班到午夜,毕竟有些数据只有在那个时候才最清晰。”
“数据?”林墨当时愣了一下,他应聘的是行政助理,这岗位和数据八竿子打不着。
“哦,口误。”HR的嘴角向上弯了0.5厘米,“是文件,有些文件需要在特定时间处理。”她递过来的入职登记表纸质粗糙,边缘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被水泡过又晒干。
现在,林墨站在蜃楼大厦的旋转门前,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消毒水和尘土味的空气。玻璃门缓缓转动,倒映出他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明明是周一早晨八点半,这里却安静得像凌晨三点的图书馆。
前台小姐抬起头,她的睫毛长得不自然,像贴了两排黑色的小扇子。“林墨先生?”她的声音甜得发腻,“请在这里登记。”
登记本的纸页又黄又脆,笔是那种最廉价的塑料杆圆珠笔,写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林墨刚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突然一涩,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黑色的圆点,像只盯着他的眼睛。
“您的工位在17楼,行政部。”前台小姐递给他一张磁卡,卡片冰凉,“电梯在那边,注意,不要按13楼。”
“为什么?”林墨脱口而出。
前台小姐的笑容僵了一下,睫毛掩盖下的眼睛似乎眨了眨:“因为没有13楼。”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铺着深红色的地毯,墙角的监控摄像头正对着门口,镜头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林墨走进去,按下17楼的按钮。数字亮起,发出微弱的绿光。
电梯缓缓上升,显示屏上的数字从1跳到2,再到3……一切正常。直到数字跳到12,林墨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盯着显示屏,看着12变成14。
没有停顿,没有闪烁,就像13这个数字从来不存在。
电梯里的灯光突然闪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林墨松了口气,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像是从通风口飘进来的。他抬头看向天花板,通风口的格栅歪歪斜斜,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叮——”
电梯门开了。17楼的走廊铺着和电梯里一样的深红色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两边的办公室门都关着,门牌上的公司名称大多被撕掉了,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印记。
行政部的门虚掩着,林墨推开门,里面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都穿着深灰色的西装,正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屏幕亮度调得很低,只能看到他们脸上映出的蓝幽幽的光。
“你是林墨?”坐在靠窗位置的男人抬起头,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镜片很厚,“我是张涛,你的直属上司。”
林墨点点头,说了声“请多指教”。
“你的工位在那边。”张涛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子,“电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先熟悉一下公司制度,特别是加班规定。”
林墨走过去,发现那张桌子上积着一层薄灰,显然很久没人用过。电脑是老式的CRT显示器,屏幕上贴着一张黄色的便签,上面用红色的笔写着:“离开时请务必关闭显示器,否则它会偷看你。”
他的后背突然窜起一股寒意。抬头时,发现另外两个人正透过电脑屏幕的反光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黏在他身上一样。
第一天的工作枯燥得令人发指。林墨需要整理一堆旧文件,这些文件都用牛皮纸袋装着,袋口用红色的绳子系着,上面标注的日期大多是几年前的。文件内容大多是些无聊的会议记录,只是有些记录的结尾会突然出现几行意义不明的文字,比如“第十三盏灯灭了”或者“电梯里的影子在笑”。
中午吃饭时,林墨发现公司里没有食堂,大家都是自带便当,而且从不和别人一起吃。张涛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银色的保温桶,走到茶水间,关上了门。另外两个人则直接趴在桌子上,打开便当盒,低着头,飞快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像是在躲避什么。
林墨只好去一楼的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便利店的收银员是个老太太,脸上布满皱纹,看见林墨,突然压低声音问:“你是新来的?”
“嗯。”林墨点点头。
“别加班。”老太太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特别是别待到午夜。”
“为什么?”林墨想起了面试时HR的话。
老太太指了指天花板,那里的灯管忽明忽暗:“会被带走的。”
“带走?带到哪里?”
老太太突然不说话了,低头开始扫码,嘴里念念有词:“十五块五,微信还是支付宝?”
下午三点,行政部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同样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血丝。“张涛,”他的声音沙哑,“19楼的李姐……不见了。”
张涛的手指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上,她的工位空着,手机和包都在,就是人不见了。”男人的声音有些发抖,“监控……监控坏了。”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电脑主机发出的嗡嗡声。林墨看着他们,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反而像是一种麻木的平静。
“知道了。”张涛终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我会上报的。”
男人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关门的声音很轻,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
林墨忍不住问:“经常有人失踪吗?”
张涛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偶尔。蜃楼大厦很大,有时候人会迷路。”
“迷路到失踪?”
“嗯,”张涛低下头,继续看着电脑屏幕,“这里的走廊有时候会变,电梯也会到一些不该到的楼层。”
林墨的后背又开始发冷,他想起了那个消失的13楼。
傍晚六点,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收拾东西离开,动作迅速,像是在赶什么截止日期。张涛站起身,对林墨说:“你今天可以先走,明天早点来。”
“好。”林墨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他走到电梯口,按下下行键。等了很久,电梯门才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地毯上似乎多了几滴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
林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他按下1楼的按钮,电梯开始下降。
显示屏上的数字从17变成16,再到15……一切正常。直到数字变成14,林墨的心跳再次加速。他紧紧盯着显示屏,看着14变成12。
又是这样。
就在这时,电梯突然晃了一下,灯光熄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林墨感到一阵失重,仿佛电梯在急速下坠。他伸出手,想要扶住什么,却只摸到冰冷的墙壁。
几秒钟后,灯光重新亮起,电梯停了下来。显示屏上的数字消失了,变成一片漆黑。
门,缓缓打开了。
外面不是林墨熟悉的任何一层。走廊狭窄而昏暗,墙壁上的墙纸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还有刚才那股淡淡的铁锈味。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门牌号上写着“13”。
林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想按下关门键,却发现按钮毫无反应。
这时,那扇写着13的门突然开了一条缝,里面透出微弱的黄色灯光,还传来一阵模糊的歌声,像是一个女人在哼唱着不知名的童谣。
林墨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那扇门,门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是一只眼睛,正透过缝隙,静静地看着他。
歌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甜美,钻进他的耳朵。
突然,电梯里的监控摄像头转了一下,镜头对准了林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林墨猛地回过神,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关门键。
门开始缓缓关闭,他看见那扇13楼的门缝越来越大,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指甲涂着深红色的指甲油,像刚染过血。
就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林墨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近,仿佛就在他耳边:“新来的……陪我玩玩吧……”
“砰!”
电梯门终于关上了。
林墨靠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衬衫。电梯开始下降,显示屏上的数字重新亮起,从12一路到1。
门开了,一楼的大厅空荡荡的,前台小姐已经不见了,只有旋转门外的街道还在。
林墨几乎是跑着冲出了蜃楼大厦,直到站在阳光下,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他回头看向那栋玻璃幕墙的建筑,发现13楼的位置,有一扇窗户亮着黄色的灯。
而那扇窗户后面,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对着他,缓缓地挥了挥手。
林墨打了个寒颤,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命。他知道,明天早上,他还得回到那个地方。
因为他需要这份工作,需要钱,需要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蜃楼大厦。